文化中国行丨石绍河：芭茅溪村散记

编者按：百名作家、百座湘村，无数湘人、万般湘味。他们的笔下，有山野之趣，有儿时回忆，有湘村的往昔和今生……即日起，红网文艺频道联合湖南省作协，推出“文化中国行之文学里的湘村”系列报道，带你探访、游历美丽乡村。

芭茅溪村散记

文/石绍河（苗族）

桑植县芭茅溪村是个神奇又神秘的地方。一百多年前，贺龙率二十余名青年，在这里留下两把菜刀劈盐局的传奇故事，从此走上辉煌壮丽的革命道路；贺英、廖汉生等带领游击队在这一带坚持斗争，度过了艰难的山中岁月。现在，芭茅溪村由原来的芭茅溪村、辽竹湾村、汩落湖村合并而来，是第二批国家森林乡村。贺捷生将军满含深情地写道：“如果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革命是一条大河，那么芭茅溪就是汇入这条大河的一条重要的支流；如果说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一片燎原大火，那么它最初的星星之火，其中有一粒，就是我父亲在芭茅溪点燃的。”芭茅溪在中国革命的历史地位何其重要。树有根，水有源，根深才会叶茂，源远方能流长。芭茅溪是红色基因的根，是红色血脉的源，我们怎能不一次次来这里寻根探源。仲夏，我和一群文友再次来到芭茅溪村，不仅被红色故事深深感动，更为山水胜景和人文情怀所吸引。

万卷书

我们在芭茅溪村干部吴金成的鼓动下，沿一条清亮小溪上行约两公里，站在一家农户的屋檐下，面对一堵巨大白色的石崖仰望、揣摩。这是一本亿万斯年留下的厚重的大自然线装书，书页面向我们竖立摊开着，阳光正好洒在书页上，白亮白亮，耀人眼目。书的中缝清晰可见，缝里一溜绿树碧草，是书的锁线。摊开的书页中间微微凸起，一页页向东西两边缓缓延展二点五公里。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本书。当地人叫它万卷书。

风不知疲倦地掀动书页，有的地方出现小小的折角，有的留下细细的折痕。我们似乎听到了翻动的“哗哗”声，闻到了飘渺悠远的墨香味。风雨和岁月在书上雕刻着一行行、一排排粗粝的象形文字，让一代代人琢磨、阅读、体悟。这本书揣着天意，藏着天机。左边书页的下角，有一处明显的足印，隐隐约约看出像穿着靴子的右脚踏出的痕迹。书的右前方有一座矮山，若一方圆圆的印章。吴金成解释道，为什么没有左脚的痕迹？那是因为已经从书山一步登天了。他们把这几个意象连在一起解读，就是读天书，掌大印，一步登天。虽然有点世俗，但还是接地气，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鼓励立志向上，心向远方，我们都说这个故事编得好。

放眼书山四周，天蓝云白，水碧山青，鸟语花香，溪流叮咚，民居散落，真是仙境般所在。中国传统的理想生活方式是晴耕雨读，“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生活在这里的人，天天面对万卷书，开门读书，闭门将息；抬头读书，低头种田；上山读书，下河摸鱼；白天读书，晚上围炉。生活舒缓惬意，如诗如茶，醇厚绵长。读书崇文已成为人们的行为习惯和生活日常，潜移默化，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取向。据说，万卷书周围历朝历代出了不少文人雅士。中国革命时期，当湘鄂边苏区陷入白色恐怖时，游击队员在万卷书、四门岩一带食野果、饮山泉、宿岩洞，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开展武装斗争，直到红军重返湘鄂边苏区，他们心中始终有一种信念在；这里的人民甘冒杀头的风险，为红军送情报、送粮送衣被；红军长征后，他们收留红军家属和革命后代，保留革命种子。这里是桑植民歌的发祥地之一，男女老少张口就来：要我开口就唱歌，要我打鱼就下河。改革开放后，芭茅溪村有三十多人先后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用知识把大山的儿女送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芭茅溪小学的前身是红军小学，现在是留守儿童托管的“样板田”。

绿叶总忘不了对根的情意。一批从这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又回到这块鲜血浸染、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书生意气的土地，兴办起天水溪、红歌寨、十里坊等民宿、农庄，竭尽全力推动红色和绿色，书香和茶香，民歌和民俗，体验和休闲融合发展。

在生活节奏加快和人心浮躁焦虑的当下，值得来芭茅溪、来万卷书走走看看想想，正本清源，静心去芜，让生活回归本真本色，变得有意思、有意义。

月亮门

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峡谷往里走，突然看见绝壁上洞开一门，一眼就能望见门内的青山、绿树、溪流、幽径。脑海里忽然冒出《桃花源记》里的几句话：“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这门高近百米，宽约三十米，形似一弯新月。吴金成告诉我们，这就是月亮门。

这一带是典型的岩溶地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给我们留下了绝世奇景。月亮门就是造山运动的杰作。四周悬崖绝壁，高岭环侍，除了这道门，其他地方只有鸟儿能飞越过，猿猴能攀援过。从门外往门里走，一侧的溪沟怪石嶙峋，横躺竖卧，湍急的溪水有时没过长满青苔的石头，有时从巨石底下奔涌而出，轰轰作响，腾挪跳跃，浪花飞溅，挟带清凉之气和霏霏水沫扑面而来。这水自天上来，经过树根草丛青苔和沙砾石过滤，汇集到月亮门，别看它顽皮捣蛋，急不可耐出门远去，但清澈干净，凉爽浸骨，消渴解暑，是一级水源地，也是正在建设中的桑植农夫山泉生产基地的取水地。溪沟里，还能时常看见野生大鲵憨态可掬悠然爬行的样子。

月亮门是进山出山的唯一通道，里面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虽没有平旷的土地和良田美池，也不豁然开朗，却山高林密，环境优美，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有或浅或深的水潭，挂在山腰的瀑布，是天然的大氧吧；有遍山的粽叶，茂密的黄柏厚朴，开满山野的奇花异卉，甜爽可口的野生猕猴桃、八月瓜；有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和淳朴憨厚的原住民。过去，红军和游击队，都把这儿作为一个绝佳的藏身屯兵、休养生息的地方，只要守住月亮门，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现在，这里住着芭茅溪村辽竹湾组的三百多村民，靠采摘粽叶，种黄柏厚朴，采收野蜂蜜，喂养土鸡土猪勤劳致富，把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真正端上了生态饭碗。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门象征着吉祥、招财，也有团圆的美好寓意。因此，在中式建筑、园林中常见月亮门的造型，露而不尽，优雅含蓄，韵味无穷，“庭中门似月，檐下赏盈缺。”蕴藏着浓浓的中国智慧和中国风情。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天天从天然的月亮门里进进出出，他们也懂得这些文化的精髓，戏称是从月亮上移民到凡间的居民，曾和吴刚、嫦娥做过邻居，玉兔所捣之药就采自周围大山。这里吴姓人不少，还真与月亮之上伐桂的吴刚扯得上瓜葛。在我的眼里，他们是生活在月宫仙境里、当代桃花源的人。他们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山水林草，对眼下生活感到幸福满足，上山出门常哼的歌谣就是：山是万宝山，水是瑶池水，地是刮金板，人是活神仙。知足常乐，怡然自得。的确，就他们的吃用住和呼吸的新鲜空气而言，就是一种神仙般的日子。“与谁同坐，明月清风和我。”这是一种活得通透，想得明白，不带杂质的生命状态。

借助互联网的发达便捷和自媒体的自嗨加持，月亮门正走出大山，名声日隆，这处世外桃源被越来越多的外人知晓，成为好吃好玩好凉爽的打卡地，一拨拨远客近邻拖家带小慕名而来。春天观百花，夏天戏溪水，秋天采野果，冬天赏雪景。喝山中野茶，品农家饭菜，一年四季都有新花样，大家玩得不亦乐乎，在大自然中放松心情，放飞自我，不思归去。已经端上生态饭碗的当地人，也在逐步吃上乡村振兴的旅游饭。随着交通的不断改善，月亮门作为自然造化和文化符号，一定会越来越受到世人的青睐。

十里坊

十里坊是芭茅溪村一家特色民宿农庄，坐落在半山腰，前临溪水，后倚青山，山环水绕，如在画里。

我们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上行，两旁开满红艳艳的映山红、丹顶红，热情似火。低海拔地区这两种花已经谢了，错季观赏，也是别样的礼遇。

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土家族风格的四合院建筑，飞檐翘角，青砖黛瓦，木格雕窗，石板铺地，木板散发着桐油香。置身其中，深深体悟到中国建筑的文化内涵，一砖一瓦，一几一凳，无不体现主人的匠心和趣味。里面布局有客房、茶台、书画室、观景台、会议室、餐厅等，功能齐全，还建有酒坊、茶坊、菜圃、栅栏，配套到位。这些设施和使用它的人，都有一桩桩生活和文化的故事，接地气，通天气，天地贯通，天人合一，人人都需要，个个都喜欢，具有自然性、社会性和文化性。我站在天井里，有一种安静、安全、归属、幸福的感觉，微微抬头，蓝天白云就在头顶，青山绿树就在眼前。天井周围种着花草，一角辟有小小水池，几朵似铃铛的红色小花映在水中，同伴告诉我，这花叫倒挂金钟。我第一次见，赶紧蹲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我移步观景台，仰观长天深邃辽阔，平视青山满目苍翠，俯察溪水清澈见底。此刻，摒弃了世俗浮华，灵魂出窍，内心纯净。就想一个人这么静静地坐在这里，管他日月流年，管他天荒地老。

午餐时，热情的主人拿出自己古法酿造、窖藏很久的土家苞谷烧，要大家品尝。一位同伴对酒颇有心得，喝后说，绵密悠长，醇正回甘，是他喝到的最好喝的苞谷烧。主人受到鼓舞，临走还叫同伴带走两瓶，说是一路上慢慢品评。上车后，我们笑同伴是不是想诳主人的酒，故意说得那么好？同伴作古正经地说，没打诳语，酒是真的好。我留了主人的电话，下次自己买他的酒。我们都信服了。

餐后，主人给我们泡茶喝。温杯洁具，取茶投茶，洗茶出汤，摇香示客，察言观色，一招一式，十分专业。主人泡的桑植白茶，是茶坊采自芭茅溪山野自然生长老茶树的新芽嫩叶，按白茶的加工方法加工，最后炭烤烘焙而成。我端起主人递来的一小杯香茶，轻轻抿了一口，有淡淡的兰花香，鲜醇高雅，入肺沁脾。主人介绍，湖南推出三湘四水五彩茶，桑植白茶是五彩茶之一，分风花雪月四大系列。自己在加工制作桑植白茶时，也是遵循这个要求，但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发展，分别将四大系列茶品命名为御风、探花、楚雪、湘月，体现自己的特色和风格。不过，主人十分谦逊地说，我对御风、探花这个品名还不太满意，但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来。你们都是文化人，帮我想个好品名。我也不揣冒昧，想起“天风山韵”和“沅有芷兮澧有兰”这两句话，建议取天风、山花或海风、兰花。主人略加思考，说天风、山花好，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

我发现天井茶台后墙挂有一块匾，不是茶室常见的佛门名语“吃茶去”或“禅茶一味”之类，而是“安详恭敬”。我心里一动，觉得主人不简单，十分懂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和本质。道法自然，自然就自在，自在就自信，自信就安详，安详就是幸福，就是风景；“在貌为恭，在心为敬。”“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人对天地、神灵、祖先、圣哲、父母、兄弟姐妹、远亲近邻和一切人、一切物都要怀有敬畏之心和感恩之心，一心向美、向上、向善，对一饭一粥，一丝一缕，一人一物都要恭恭敬敬。我觉得这是十里坊经营的秘诀和灵魂，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礼敬和自信。有了这个秘诀和灵魂，有了这份礼敬和自信，就会愈走愈远，愈走愈稳。

（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石绍河，苗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张家界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散文集《清泉石上流》《大地语文》。有作品作为中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和高考模拟考试语文试卷阅读题。获第五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入围奖。主编多部文学作品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