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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挂职笔记(八):集市上

2023-03-27 16:1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编者按:文联安排挂职,挂职点任选,作者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顾问,2015年至2016年受市委组织部委派去了歌县。两年多的时间,作者走遍歌县的乡镇,与当地的干部、居民生活、交谈,写下自己眼中真实的乡村图景。

文 | 杨刚良

■集市上  

⊙轱轮子

快到庵子集了,路旁一片荒草,草上着霜,白茫茫一片。金主任说,原来这儿是庄稼地,有人来投资,就把庄稼毁了,又铺了厚厚的矸子石,说要建厂房,厂房没建成,就成这样了。

拿手机录像,边录边往深处走,荒草棵子齐肩。突然飞出一只野鸡,接着又是一只,接连飞出七八只,朝荒草更深处飞去了。

到了集上,卖啥的都有,所见都不稀奇。一辆三轮车引起了我的注意,车上有几片竹篦子,还有两只细面箩,车旁的地上摆着一摊木器:擀面杖、擀轴子、蒜锤子和木疙瘩,还有一架镟床子。镟床不大,结构也很简单,长约一米,宽不过四十公分,中间有道横置转轴。旁边有一尺把长的圆木棍,棍上拴着牛皮绳。

我问:“这些都是您镟的?”老人说是。“能镟给俺看看不?”他答应着,就整理镟床。然后就拿一小木块,固定在镟床上。拿起那根圆木棍儿,把牛皮绳绕在转轴上,右手前后拉,转轴旋起来,转轴上的小木块便跟着转。左手的镟刀接近小木块,立即呲呲作响,镟花四散,不大一会儿,小木块儿就变成了木疙瘩。

这里的人把木疙瘩叫作“轱轮子”。现在,很多人都不认识这东西了,尤其年轻人。

轱轮子有寸把长,像个微缩的腰鼓,有一纵向贯通的小孔,细布条穿过小孔,拿线把布条两端缝一起,布条就成了个圈儿,套在手上,轱轮子便握在手心里了。纳底、缝鞋、缝衣、套被,拿轱轮子顶住针鼻儿往前推,再厚的棉被都扎透了。我母亲的针线筐里少不了这个。当然,还有顶针、剪刀、布尺、线棒子、麻拨子等。我母亲的轱轮子,不仅是她做活的工具,也是我的玩具。一次母亲要用了,却遍找不见,最后找见了,却是在水缸里漂着的。

操作镟床老人78了,他说这活儿干了六十多年。我问他:“你老辈儿就干这个?”他说老辈儿不干,手艺是师傅传的,他是正式拜过师的。师傅的手艺却是祖传的。师傅早就不在了,徒弟也就剩他自己了。师傅的儿子也都会干,但是没有一个愿意干的。问他镟一个轱轮子能挣多少钱,他说:“不挣钱,这东西没人要了,一天也卖不出三五个。以前生意好,一天能镟几百,再多都能卖出去。过去家庭纺线的多,我还镟缠线用的锭子。现在谁还纺线?谁还织布?锭子也没人要了。轱轮子也没几个人买了。衣裳都是买了穿,鞋袜穿烂买新的,不缝也不补,谁还用轱轮子……早先我干木工,给人打家具,帮人盖房子,打窗户打门。这几年干不动了,在家闲着也没事儿,逢集赶个集,坐这镟两个,卖不卖的跟玩儿一样。来这儿多好,有人说话,还能看景。我不图挣钱,就图个高兴。”

有人要买轱轮子,老人说两块。买轱轮子的说:“哦,才两块。”拿起一个看看,放下,又拿起一个,说要这一个。摸出两枚硬币扔下,拿着轱轮子要走。我问他拿回家谁用,他说谁也不用,就是看着好玩儿。然后又说他娘在的时候还用,娘走了,家里再没人用了。也说了他小时候玩轱轮子的事儿,说娘在灯下做活,他在旁边写作业,等娘想用轱轮子,却找不见了,问他也不说话,娘看他嘴巴闭着,腮帮子鼓鼓囊囊,就捏住了他的下巴,轱轮子从嘴里掉下来。有一次想故技重施,不料轱轮子的布圈上别着根针,还没塞到嘴里,针就扎到了嘴巴,见他“阴谋”暴露,母亲就在旁边笑,说看你还皮不皮!

那人走了,我跟老人说闲话,问擀面杖多少钱?蒜臼子多少钱?话题又回到轱轮子。我说一个轱轮子才卖两块钱,真的不贵。他说贵了更没人要。又说:“别看一个才卖两块钱,买的多了,也不少挣钱。没有多少本儿,就是一小块木头,卖的是个功夫钱儿。买的人少喽!都不做针线了,顶多套被还能用用。套被的也少了,都是买的被罩子,被套一装,拉链一拉,还用得上针线?鞋底也基本没人纳了,胶底、皮底、塑料底,谁还穿布底?不纳底还用得着轱轮子?擀轴子、擀面杖、蒜锤子,这些用的也不多了。也有来买的,有的买回去用,有的买回去玩儿。但是玩这个的不多,小孩儿是不玩儿,他玩那些塑料的。大人都有手机玩儿,他也不玩这个。我也不指望这个挣钱,就图有个事儿干。你不干点啥,能老在家里坐着?”

已经围了很多人,一位穿着迷彩服,手指捏着烟,吸一口,再搁手里捏。见我拿手机给轱轮子老人录像,他就说:“你也采访采访我呗。”我问他是干啥的,他说养牛,养了二十多头牛,一天几百斤牛奶。然后又让我采访他,给他录像。我把手机对着他,他就对着手机像背台词,把多少牛,多少牛奶又说了一遍。他个子不高,黑瘦黑瘦,两颗门齿都不见了,想听清他在说啥很不容易。他说了奶牛、牛奶,然后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啥了。我正疑惑,却见他背后的人朝我使眼色,也有朝我摆手的,但我没明白他们的意思,依旧拍着视频。却发现依然不知他在说啥。我关了手机,结束了对他的“采访”。就有人在我耳边说,让我不要理他,他说的啥奶牛、牛奶,根本没有那回事儿,这人是个疯子,说的都是疯话。

仍回过头看老人的镟床。我跟金主任说:“你不是搞收藏吗,问这镟床卖不卖,你买下收着,蛮有意思。你要不买,说不定哪天就被塞到锅底下烧了。”说完又觉不妥,人家正用着,怎么可能卖呢。金主任大概没相中,或者觉得不可能,没接受我的建议。我又说,“如果把这个放在乡村旅游点上,作为表演项目也是不错的。游客来了,刺刺拉拉镟两个送他作纪念,也能卖俩钱儿。有兴趣的游客,让他体验体验,也许能行。”后又暗想,这样的小玩意儿,谁会拿它当回事儿。投资旅游开发的,干的都是大工程,哪会在意这些小玩意儿。

回来的路上,才想起刚才应该买一个,拿回去当个玩意儿。金主任说:“新的你收它干啥,收藏也得收藏老年人用过的,上面有密密麻麻针眼儿,那才有意思。”我说:“现在是新的,搁上五十年,不成旧的了?”

他知道我是开玩笑,就接着我的话说:“旧是旧了,上面也没有针眼儿。”“你拿针往上扎,不就有眼儿了?”

“你那是文物造假!”然后就转换了话题,不再说轱轮子。可镟床还在我眼前转着,镟花飞溅,镟刀嗞嗞有声。 

⊙老鞋匠

车至庙集,下车闲逛,见一修鞋摊子后面坐个老鞋匠。黑皮革棉帽,垂两条黑绒布耳巴子。黑棉袄的高领子里围着线围脖。棉袄底边垂地,看不清他坐的是马扎还是板凳。膝上盖件旧褂子,说不上是灰还是白。膝上一只黑棉鞋,左手握着,右手拿锥子在鞋底上扎,扭手扎透了,露出锥子尖儿,一根细线绳,挂在锥子的倒钩上,抽回锥子,线绳跟过来,拉紧了,算是缝好一针。

一架铁制专用缝纫机,一只折叠小马扎,一个装满零碎的木质工具箱,一只半开口的旅行袋,十几只五颜六色瓶盖的塑料瓶,还有剪刀、割刀、切刀、螺丝刀,还有烟盒、塑料袋、布口袋……都是用得着的。

我上前搭讪:“老先生,年龄不小喽,还干着,今年高寿?”

老人抬头看看,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让我猜:“你估估看。”

把他的眼神儿和皱纹儿加起来算了算,说:“七十……几?”

他笑了笑:“八十三了!”

“哟!你吓我一跳。您这精神头,哪像啊!身体好!”

“还行吧,没啥毛病,耳朵、牙都好,眼也行,戴着镜子还能纫针。”嘴里说着,手中的活儿不停。

“您干这个,多少年了?”

“六十年了。”又是锥眼儿、挂线、抽锥子……

“补鞋的多不多,生意咋样?”

他不抬头,仍旧锥眼儿、挂线、抽锥子,缝好一针才说:“生意也不敢说多好。这样说吧,干这个我能顾生活,不需要别人给我钱花。”

“好,老有所为,自食其力。”

攥锥子的手停下,冲我笑笑说:“自食其力饭吃着香,自己挣钱花得气势。只要我还有力气,我就吃自己的力气,谁也不指,谁也不靠。”说着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儿子。”又晃了晃,“还有三个闺女。六个孩子的钱,谁的我也不要。儿女都能挣钱,但他挣得多花得也多。我缝个鞋就挣够我花的了。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跟儿子要钱,能要不?也能要。头回给你十块八块,二回再要,媳妇的脸就不好看了,还能去要第三回?你拿他的钱,哪抵他拿你的钱痛快。再说了,年纪大了,天天靠墙根儿晒太阳,磕头打盹,迷迷糊糊,人就毁了!我这多好,来这一坐,又挣钱又看景。你看这街上多热闹,啥人都有,啥事儿都有,比电视上都好看。逢集我就来看这‘活电视’,不要安天线,不要调台,还不要交电钱,啥‘节目’都有。看着节目干着活,活少干完回家歇着,活多干不完拿回家,下回逢集给人拿回来。”

“您这多好!干活不累还挣钱;还能看不花钱的‘活电视’。刚才在路上,见村头墙根儿一溜老头老太太,都在那儿晒太阳。”

“一样的年纪,他晒太阳能晒十年,我干活能干二十年,你信不?”

“信,信,信!您这心态、体态、状态,再过二十年您才一百零三岁,还不到‘喝茶’的年纪呢。”

“喝茶?喝啥茶?”

“‘喝茶’就是一百零八岁。”

他说:“好,好,好,一百零八岁我请你喝茶。”然后又说,“我也不奢望一百零八,九十九就行,再多活就顶碑(百)了,我可不学乌龟顶石碑,那多累!”说完又笑。

“您老家是这街里的?”

“我家啊,离这儿远了,20里开外了!”

他说的那个村子我知道,也知道那个村的支书很能干,就提支书的名字。

老人不屑地说:“他呀,早下来了。”

“下来了?不是一直干得很好吗?”

“现在不行了,选举,选下去了。”

鞋摊儿摆在路边,路又不分快慢道,来往车辆很多,大多是电动两轮三轮,也有的三轮两轮屁股后面冒着烟。来了一辆,拉了“叽叽嘎嘎”一车鸭子。又来一辆,装了满满腾腾一车稻草。接着又来两辆,一辆拉的是新编的苇箔,一辆拉的是新剪下来的果树条子。

还是看老人缝鞋。

“您这用的啥线?”我把线扯在手上扥了扥,“噢,皮鞭梢,轮胎上面的?”

这种线我小时候玩过,从废弃的轮胎上扯下来,编成鞭子,由粗到细,到了鞭梢,就细成了一根。鞭杆儿或是木棍儿,或是竹竿,都不很长。挥动鞭杆儿,鞭子像长蛇咬住了鞭杆儿在空中舞。手臂爆发用力,头顶爆出一声脆响,响声能传出很远。我们就把这种线叫做皮鞭梢。

“你也知道这个?是的,这是轮胎上的线。这个结实。”说着手不停,继续锥眼儿、挂线、抽锥子……

一时没啥要说的,就夸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儿忙活,真不简单!”

“啥叫不简单,就是个干活的命!老嫲嫲一死,儿子、闺女都不让我干。我也知道,是怕我累着。我不干这个能干啥?俺这个年龄,挣钱难了!先说打工,肯定人家不要了。种地,你是能开耕地的机子,还是能开耙地的机子?开不动了!开不动机子你还种啥地?干这个还行,累不着。再说了,活着只要能动弹,你就得干点儿啥。真到不能动了,再说不能动的话。”

问他是不是天天来,他说逢集就来。不逢集就下乡,周边四十多个村子都让他跑遍了。我说,你到乡下生意咋做,进村就吆喝,修鞋的来了?他说不用吆喝,有个唱歌机,进村就叫唱歌机唱歌。机子一开,嗷嗷叫,也唱戏,也唱歌。他说:“这小家伙听话,叫它唱啥它唱啥,杨家将、朝阳沟、流行歌曲啥的。只要我这唱歌机一响,就知道我来了。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拎着鞋叫我修。也有不是为修鞋,就为听我机子唱歌。夏天大树底下,冬天墙根儿有太阳的地方,有雪有雨,找个地方避避。五六十年了,我就这么一村村地跑。”

来个穿军大衣的,手里拿着收据,收据粉红色的。另一只手上夹支圆珠笔,笔杆儿黄色的。来到站下,也不说话,夹笔的手撕下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儿落在摊子上。老人抬起头:“哟!换人儿了。”

那人开口了:“你看清楚,啥时换的人。看我穿这军大衣,你就不认得了?你可仔细看看,我这可是朱之文的军大衣。”

“你要能穿朱之文的军大衣,也不来这儿‘撕票’了。”边说边从木箱里摸出一只小布袋,松开袋口上的线绳子,手伸进袋子,捏出一枚硬币递上去。

军大衣接了钱,却还不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神儿有点儿像警察。

我问他:“你收了卫生费,得安排人扫大街不?”

“咋不,干树叶子、烂菜叶子、烂菜帮子、塑料袋、烂纸片子,啊呀,天天毛包(乱七八糟),不着人扫咋治?”

老人不理他,只跟我说:“现在多好。以前种地得交税,村干部啥事儿没有,就是催命要钱。现在不光不交税,种地还给你钱,这多好!国税皇粮嘛,也是该收的。那会儿国家穷,不收税哪来的钱?解放那会儿我还小,但我见过,小米加步枪。别看穿的都是老蓝粗布衣裳,照样打仗哇哇叫。那会儿的军队、干部,待老百姓也好,都跟自家人一样。现在……”

嘴上的烟越烧越短,快要烧到海绵嘴儿了,才捏了扔掉。烟头落在我脚边,弹起又落下。却还冒着烟,被我一脚踩灭了。捏烟头的手又去捏鼻子,然后头一偏,“哼”地擤出去。手指又捏膝头的旧衣服,在上面留个潮湿的印迹。手背蹭了蹭鼻孔,然后锥眼儿、挂线、抽锥子……

又接刚才的话题:“现在,你(庄稼)淹死,他也不会来看你;你(庄稼)旱死,他也不会来管你。上级的政策是好!都叫这些人给弄毁了。贪!多少钱够花的?弄了那么多线,自己花不了,儿子孙子也花不了,他还得贪。钱再多,死了一分也带不走。不是为百姓办事儿,他是跟百姓争利!”

拿锥子在地上比划:“俺村是1994年分的地,当时留5米宽的路,后来开宽到12米。开路占了地,既不给你钱,也没少收公粮。一两千棵树,二十多年了!长得老粗了,一搂都搂不过来。那天村干部来了,说要刨树。我说这树你不摊刨。他还是把树给刨了。刨了树他还有理,说树是公家栽的,就该公家刨。我就跟他理论,说树是你公家栽的不假,树苗子是谁的?地是谁的?树苗子是公社给的,地是社员的。你拿了公社的树苗子栽在社员地里,凭啥就成你大队(村)的了?他没有话说了。后来又说卖了钱四六分成,村里拿六,社员拿四。我说这事儿本来就跟村里不牵扯,你村里指啥拿大头?后来又让步,说社员得六,村里得四。到了这一步,你还咋争,就这么着吧。我那两棵树,我估摸着能值两千四五。他说只值一千九。干部的嘴大,他硬说一千九,我能咋说。我说你刨吧,我也不要你一千九,你赔我粮食。栽树占我14米宽的地,22年了,一季赔我50斤粮食不算多吧?一年两季儿就是100斤,22年了,你得赔我多少粮食?得两千多斤吧,两千斤粮食多少钱?他也不理你,嘁哩喀嚓把树刨了。咳,原指这树给我养老的,说刨就刨了,哪找理去!”

 

⊙包子宋

一早出发,上了南环路,雾更浓了,来往车辆全打着双闪。一辆逆行的电三轮,突然从雾里窜出,一往无前的样子,看着替它担心。拐进小路,路旁树影模糊,远处迷蒙一片,有影影绰绰的建筑,约略看出些蔬菜大棚,还有些大概没了鸭子的鸭棚。曾经的养鸭大县风光不再,随处可见的废弃鸭棚,还会让人想起曾经的辉煌。

说起鸭棚,想起不久前的一次京城要员来歌县视察。要搁过去,来了大人物,定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然后警车鸣笛开道,重要场所戒备森严。现在这样肯定不行了。但是,作为地方领导,安保工作是不敢懈怠的。研究具体安保措施时,路旁的鸭棚也成了防范的重点。担心有人躲在鸭棚里,待视察的车队经过时,突然窜出来拦车。为防止这种突发情况,安排人对沿线的鸭棚逐个排查。曾经养鸭富民、创造GDP的生产设施,如今竟沦落为重点防范的不安定因素,这恐怕是当年建鸭棚时谁都没想到的。

又经过一两座鸭棚,车就拐进了集市。

路边一辆白色面包车,后门打开,两根液压杆支着,车门就成了雨搭的样子。车里有台液压榨油机,出油嘴下一只盐水瓶。一中年男人站在雨搭下,手握杠杆一上一下用力,油便流进盐水瓶里。瓶满了,换一只;又满了,再换一只。车旁的案上,已摆了十几个装满香油的盐水瓶。

他说这是新式榨油,比传统的石磨香油好。石磨把炒熟的芝麻磨碎放在大锅里,得加水才能晃出香油来。这样的油里就会裹着水。冬天还好,虽然油会上冻,但它不会变质。夏天就不行了,天热,油里有了水,油就容易变质。这种液压榨油不加水,冬天不会上冻,夏天也不变质。然后又说石磨迟早要淘汰。一是刚才说的毛病,再就是效率太低。他说:“我这效率多高!石磨一圈圈地转,油锅一下一下地晃,慢慢腾腾,躁不死个人!没听人家说吗,看你慢得,跟晃香油的一样。我这多快!你看,又是一瓶。”说着,又换了空瓶,看着油往空瓶里流,很快又流满了。

问他干这个多久了,回说才干三两年。原来也是到处打工,今儿跑山西,明天跑内蒙,说不定哪天又往南边跑,广东、深圳、海南都去过。他说:“在外跑辛苦先不说,家里咋办,家里的地咋办,老婆孩子交给谁?”

旁边站着一位,显然跟他很熟,说:“你那几亩地还不好说,流转出去,让包地大户去种,你只吃地租,当个小地主。”

另一位说:“地的问题解决了,老婆孩子咋办?”

刚才那位说:“不是有村干部吗,让村干部代眼儿看着不就行了。”

榨油的扬手要打,那人撤身后退,边退边笑:“交给村干部不放心,你就交给我, 我给你看着。”

玩笑了一阵子,他又夸自己的油好,说:“我用的是新工艺,传统的早晚得淘汰。”

离开香油车,金主任说:“你别听他的,他干这个,当然说这个好。究竟哪个好,哪能光听他说。俺庄也有榨香油的,也有磨香油的,各说各的好。要说买香油,我还是认石磨香油,石磨香油的香味是个正经香味,你吃到剩个瓶子底儿,再闻还是香的。”

想着是来吃包子的,就打听宋家包子在哪。

果然有个包子棚,正是老宋家的。于是上前搭话,你问我答,我说你接,说的全是包子。

又拿手机拍照,面案、煎锅、粥缸、包子皮儿、包子馅儿,还有捏好了等着下锅的包子。我拍照片,金主任就和司机商量着买了40只包子,又买了4碗粥,共计14块钱。包子是按每人10只买的,都吃饱了,却还剩下好几个。包子荤素都有,荤的是猪肉粉条,素的是韭菜鸡蛋粉条,味道都好。粥也好,很稠,一喝一个坑。天冷,粥本来就不烫,喝着喝着就凉了。

大概平时吃包子的多,聊包子的少,有人多问几句,卖包子的老宋来了兴致,他手里拿着锅铲,站在炉边跟我们说话。媳妇在旁边喊:“包子糊了!”其实没糊,提醒中有责怪的意思,我还听出点儿“耪地不跟走路的说话”的味道,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催他赶紧看包子。他掀开锅盖,锅里油水汪汪,响声滋滋啦啦,一团热气腾起老高。拿铲子铲铲,又把锅盖盖上了,然后继续跟我们说。媳妇本来在案边站着捏包子,这时就走过来,夺了老宋的铲子,也不说话,拿身子把老宋挤到一边,自去掀锅翻包子。包子翻了身,贴锅的一面朝了上,颜色金黄。依然油水汪汪,依然滋滋啦啦,依然热气升腾。鼓风机嗡嗡嗡地响,炉火正旺。

老宋说,宋家的包子到他这里是第五代,儿子、孙子也都会干,但谁都不愿干,只有他还坚持着。前几年,人家开饭店,他家老三去给人做包子,饭店老板给他开工资。后来嫌辛苦,也就不干了。

做包子的确辛苦,凌晨两三点起来,备馅、和面,天不明就出摊子,一个一个捏,一锅一锅煎,十点左右散集,才能收摊儿回家。  

一老人坐在案旁,满满的一碗包子,碗旁还有两个鹌鹑口袋。

所谓鹌鹑口袋,实非仅是口袋,口袋还连着个小笼子。两个口袋的布是一样的,但链接口袋的笼子不一样,一为木制,一为条编。木制的没啥特别,一块椭圆形木板为底,两块挖就的弧形围起来作帮,接缝处有铁锔子钯链,口沿连着半尺多长的布袋,袋口又穿了细绳收束。我看着像是有些年成,铁锈红漆剥落殆尽,布也失去了本色。老人却说这个没有多少年儿。指指另一个说,这个才有年成。

他说的有年成这个,看上去果然显着老些。问他是拿啥编的,他说是榆条子。老人缺了几颗牙,又上了岁数,说了好几遍,才听出他说的是榆树条子。这么细密精致的东西,竟是榆树条子编的!条子很细,像从前女孩儿扎头用的电线(细塑料绳)。条子那么细,我以为是拿粗条子破开的,老人却说是圆条,说是剥了皮的榆树条。

老人说:“打小我就玩它,一直在我手上。解放前打枪、打炮,后来打、砸、抢,都没能毁了我的鹌鹑口袋。”

一只榆树条子编的笼子,竟在他手上玩了七八十年!

笼子编制紧密,又上了漆,盛水大概都不兴漏的。捏在手上,手指暗暗使劲儿,竟觉如实木一样坚硬,真不知是怎么编成的。

见我有兴趣,老人又从腰间解下一个:“我这还有一个。”

我说:“这是炮线编的。”

“你也知道炮线?”

“我咋不知道,不就是井下放炮采煤,链接雷管的炮线?”

炮线三种颜色,插花儿编成个笼子,笼身光洁,小巧精致。“咋样?”老人问。我说还是那个榆条儿编的好。

又一老人过来坐下,也有只鹌鹑口袋,他说:“我这个比他的好。”这个也是炮线编的,果然更鲜艳些。问老人高寿,老人说85了。又指指身旁的说,他才83,没有我大。很得意的样子,大两岁也是他得意的理由。金主任说让他把鹌鹑拿出来把着,说给鹌鹑照个相。老人松开袋口,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只鹌鹑来,鹌鹑不大,羽色草黄,两只细爪子夹在老人指间,脖颈又被大拇指和食指控制着,鹌鹑便只有眨眼的自由了。金主任说他是标准的鹌鹑把法。鹌鹑就该这样把。又有人说,你把鹌鹑放下让它咬。老人不放,说得有箔篮圈着才行,没有箔篮圈着不能放。

大家正把注意力集中在鹌鹑上,老宋大概觉得受了冷落,就高声说:“我也有个老物件。”

注意力就被他吸引过去。他说的老物件,是个方方正正、底小口大、没有盖儿的木盒子。有人说是斗,我说斗应该比这大,这个该是升子。宋老板说是升子。又说还有比这更小的。我说再小就该叫合了。他说:“对对对,就叫合。你咋啥都知道?”我就说:“碰巧了呗。”

还真是碰巧了。有一段时间,我比较关注量具,收集了一些资料,也就知道了这个叫木升。

木升装着面粉,本来在案板上放着,这时宋老板端起来说:“这个是清朝的。俺姥爷要活着,一百多岁了,他都不记得这升子是啥时有的。”他媳妇也说:“是俺姥娘从湖里带来的。听俺姥娘说,她老辈儿那会儿发大水,从山东成武逃荒逃到这里,升子也是那会儿带来的。”

在这一带,但凡说到大水,只要不说年份,就是指咸丰年间的那场水。如这话确实,这升子仅来这里就160多年了。此前在山东,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

我说:“你可得保管好了,一两百年的东西,不多见的,你的传家宝了。”

他笑笑说:“啥宝不宝的,我就天天拿它盛面。不过,也毁不了它。”指给我看木升上的铁钯锔子,“看看,这儿还有钯锔子,就这么用,毁不了。”

金主任为我和宋老板拍了张合影:我端着升子,宋老板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一位吃过了包子,拿出两张一百的大票,一张递给老宋,一张在手里捏着。老宋眼睛盯着钱,说:“还给吗?一块钱,别给了。”说着,手已接过一张,然后回身数零钱。

那人走后,老宋说:“一块钱的包子,拿二百块钱在你眼前晃。”

旁边的人说:“显着他有钱呗。”

又一人说:“哪是这个意思,他是在等你说别给了,你偏不说。”

老宋笑笑,没说话。又夸一阵他的包子,就说该走了。老宋问:“还要钱不?腰里带钱了?够花的吧?”一边说,一边左手虚抚胸前,右臂高高抬起,五指自然下垂,做出要伸进怀中掏钱的样子。我也笑着说:“带了,带了,够花,够花,谢谢了。”

又朝把鹌鹑的老人挥手,一位老人也朝我挥手,另一位只是笑。两人都还把着鹌鹑。鹌鹑不声不响。小眼睛花椒籽一样晶亮,眨也不眨。头偶尔活动一下。细腿儿细爪被手指夹着,一动也不动。

 

⊙陈铁匠

天不亮我就去了车站,买票上车,半道天才放亮。

至集上,在街边吃早点。一枚油煎鸡蛋、一块油酥火烧、一碗辣汤。都还不错,就是卫生差些。

集上有个龟背街,很有名气,打听着去找。至老街十字路口,才刚下过雨,十字街三面都是水,没有行人,三轮电车漂一样过去,对面也漂一样过来,像云龙湖上的小游船。一男人抱着个孩子站街边看水。我问他:“这就是龟背街?”他手一指说:“龟背街在那个十字街上。”按指点找到他说的那条十字街,见有许多新建的商铺,大多都空着。生意人宁愿把东西摆在路边,也不愿进商铺。说外面既方便人家来买,也能省下一笔进场的费用。

一辆三轮车,车下摆着锄头、抓钩、钉耙、铲子、瓦刀、斧头、菜刀和钉锤等等。摊主五十多岁,正整理那一堆“叮铃咣当”。我拿脚尖轻轻踢踢地上的钉耙,说他的钉耙不错。他抬头看我,笑着说:“你认识钉耙?”

假如你没见过从前的钉耙,会觉得眼前的钉耙还不错。见过从前的钉耙,再夸眼前的好,就属客气话了。我这会儿说的就是客气话。从前的钉耙,我不仅见过,而且还用过。当年用的时候,就知它是件农具,首先想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觉得顺手就好。如今再见钉耙,就有欣赏的感觉了,但得是老钉耙,才有这种欣赏的感觉。来到歌县,还没见过老钉耙,集上卖的,几乎都是这种新制的,耙梁是金属条做的,耙齿是圆钢筋敲打的,耙桍就是一段铁管子。

我过去用过的钉耙,耙齿全是手工打制的,一律四楞形,长短粗细均匀,尖儿也整齐,弯儿也流畅。耙梁是硬杂木的,刮光整圆,钻一排孔儿,比孔径稍粗的耙齿穿进去,严丝合缝,排列又整齐,耙梁两端又镶了铁箍,既起加固作用,又使钉耙美观好看。耙桍也是手工的,即使耙齿磨细磨短了,耙桍都不带松动的,耙齿也不松,两端的铁箍也不会掉。现在,你遇到这样一把,直接摆到博物馆,就是一件艺术品。

他说:“现在,你不能再弄过去那样的了,简单一点儿,能用就行。你花那么大的工,费那么大的劲,弄出来卖给谁?贵了没人要,贱了不够本儿。”

说的都是实话。如今不是匠人的手艺差了,而是市场不再需要匠人了。没有精品的需求,粗制滥造便有了市场。

他姓陈,家在陈庄,我就叫他陈师傅。陈师傅说:“这些都是我打的。人民公社时,陈庄有18盘铁匠炉。现在,只我一家了。”“你老辈儿都是打铁的?”“老辈儿没有,打铁是从俺父亲开始的,他虽然也会打铁,但我不是跟他学的。没等我能学活儿,他就死了。1958年,我才五六岁,那么小,咋跟他学。”说着把手里的羊角锤一丢,锤落在铁铲上,“当啷”一声。然后轻声说:“咳!老父亲啊!……其实他也没啥病,就是饭量大,又没啥吃,生生就饿死了。俺父亲死后,我和俺哥俺姐,还有俺弟,就跟俺大爷过。俺哥、俺姐、俺弟都上过学。到我该上学了,俺大爷就说,你要再去上,咱家谁干活儿?我就割草喂羊了。我这辈子,就这一条,一天学也没上过。现在想想,谁也不怨,就怨那会儿穷!吃都成问题,还想上学?能赖赖巴巴活下来,就很不错了。都挨饿,一到过罢年,啥吃的都没有,就去捞红芋。也是天意,你只要去,就能捞半撮箕子回来。捞出的红芋,看外皮儿是好的,但里面都坏了。那也舍不得扔,拿回家泡在水里,把皮儿揭掉,红芋瓤跟烂面糊子一样,放在鏊子上熥,熥熟趁热就吃了。还真有点儿怪,别看烂成那样了,吃着一点儿不觉苦。咳!要是天天能吃上这个,俺父亲也不会饿死。现在好了,起码吃穿不愁了。两个闺女都在苏州,也都出嫁成家了。儿子也在苏州打工。家里就俺老两口。也没啥事儿,上午我在这摆摊儿,下午回家生火打铁。”

听他说跟老伴儿一起打铁,我有些吃惊,这样的年龄,老伴儿怎么可能打得了铁?我望着他,笑了笑,然后才小心地问:“是年轻的小老伴儿吧?”他也笑,说:“哪里呀,结发的老伴儿,比我还大一岁,六十四了。”“六十四岁还能打铁?抡得起大锤?”“她不抡谁抡?就俺俩,我又烧火又掌钳,大锤就得她抡。”

我就跟他说,哪天还真得去看看,你老伴儿是咋抡大锤的。他说:“你去,我叫她抡大锤给你看。看这样子,你像是还不相信。”

陈师傅家在一条巷子里,巷子不宽,潮湿泥泞。在门前叫陈师傅,有人答应着出来。是陈夫人。身后跟着只小狗,汪汪地朝我们叫着。圈里有三只鹅,也昂着脖子叫。两只鸭子胆小,躲开我们好远,也呱呱地叫着,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我肯定是不怕鸭子的。鹅在圈里出不来,也对我构不成威胁。这时,只需对小狗保持着警惕,眼睛始终盯着它,防止它突然扑上来。大概它从主人的态度判断出我们不是坏人,叫了几声,便不再叫,低着头过来,挨个嗅过我们的鞋,然后不声响地跑一边儿去了。

院子不大,三间平房红墙灰瓦,西厢连着过邸,东厢接着两间棚,棚下就是那盘红炉。棚南是挨着邻家后墙的稀烂鹅圈。邻家屋顶一层雪,檐下垂着冰,一米多长,接檐的地方粗如刀把,往下渐细成锥尖,整齐地玲珑着。经了霜雪的丝瓜秧,开水汆过一样,软塌塌地从棚上垂下,颜色不同往常的绿着。东邻的柿子,从棚顶探出头来,柿叶早已落尽,柿子还在枝头。墙粉白,屋面、棚顶覆着雪,柿子愈加红似火。一架葡萄,根生在堂屋窗前,藤蔓盘曲错综在半空,触须已经伸到南边的鹅圈上方。

陈师傅说:“我这炉子原来在路沿儿上,后来就挪到院里来了。孩子都不在家,老岳母没人照顾不行。这样多好,又打铁,又顾家。”

我问他:“炉子搁院儿里,不会影响你的生意?”

他说:“那不会。炉子在家里,名声还在外面,谁不知道这儿有个3号炉?徐州的都能找来。前天还有人找我打撬棍,我打的撬棍,撬也好,别也好,不兴弯也不兴断的。我手里出去的活,都打上我3号炉的字号,只要有这个‘3’字,质量咱就能保他。现在,好东西难得了,有卖刀的,15块钱你就能买,就是一块铁皮,敲成刀的样子罢了,跟本没法用。咱的刀,都是进口钢,你只管用吧。”

我说:“俺家有过一把刀,是用炮弹皮打的,不豁口、不卷刃,用起来也快。”

他说:“炮弹皮现在不好找了。我用的是轮盘耙的耙片,进口的,都是好钢,打出的刀,砍羊腿都不带卷刃的。钢好是一个方面,还得看技术。火大点,火小点,出来的活儿都不一样。啥时该用大火,啥时该用小火,既得根据钢材,还得根据经验。干活还得仔细,仔细了你才能出好活儿。我打的钉锤,你说好看是吧,光好看不行,得能用才行。现在都用射钉枪,那个钉钢火硬,你锤子的钢火瓤了,钉子起不下来,刃口就给你啃坏了。人家买你的东西是用的,不是买猪肉,好吃不好吃的,一顿拉倒了,好的家什能用一辈子。”

一直喜笑颜开的陈夫人说:“他的刃子活好,打刀,打斧,打凿、刨子、刻花刀,都好。才刚给人家打了一套刻花刀。”

我朝陈师傅笑笑,说:“我以为你只能打这些粗活,你还能打刻花刀?”

“我12岁就干这行。印子活就是火候,见(蘸)火好,印子快(锋利),还不卷不豁。这东西你弄不好,不是卷印就是豁口,根本不能用。咱的活你放心,保证不带卷印、豁口的。”

陈夫人又说:“他爹死得早,家里穷得很,俺结婚时,就两间土墙屋,连个门也没有。结婚那天有人说,他家门是跟人家借的。我还半信不信,就问俺娘(婆婆),咱的门是借人家的?结婚头一天,她能咋说。就哄我,说不是借的。第三天,人家就把门扛走了。不单门是借的,连被子都是借的,也叫人家抱走了。”她说着,笑着,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她个子不高,染成的一头黑发,又烫成卷儿。一件红棉袄,脖子围条白毛巾,是防火星落进脖领里。一条黑裤子,围裙垂到脚面,围裙是蓝牛仔裤改的。

一弯腰老太太拄着杖出来。问她高寿,她说:“86了,身体还行,吃饭也行,走路也不要人扶。”

陈师傅说:“不是想看打铁吗,我干个你们看看。”

陈夫人朝我笑,说:“打铁有啥看头?您这些城里人,也真是……有啥看头?”

“咋没看头,比电视节目都好看。小时候我就爱看打铁,去博爱街打酱油,路过铁匠铺,一看老半天,家人找了来,才知把打酱油的事儿忘了。”

陈夫人说:“你回家不得挨打?”说完又笑。

炉子生起来了,陈师傅“呱嗒”、“呱嗒”拉风箱,随着风箱的呱嗒声,火苗儿一下一下窜起老高。把一块方形、巴掌大、厚约1公分的铁板埋在炭火里,烧红了,拿火钳夹出立在铁砧上,右手的钳子夹个扁凿,刃口对着立起来的铁板,陈夫人抡起大锤,对准凿子一下一下砸,凿子一点一点移动,铁板就被劈开一道槽,彤红的铁板也渐渐暗成灰色。再放回火中烧,烧红夹出来,仍然立在铁砧上,一根筷子粗的金属棒——说是“锰2”——塞进凹槽里,一阵捶打,锰2就被包裹在凹槽里。夹了锰2的铁板,又被埋进炭火里。一遍一遍地烧,一遍一遍地打,真的就打成了一把刀。

我说想体验一下拉风箱,他就让我拉。小时候拉的风箱小,不怎么费劲。这个风箱大,很有些吃力。

陈夫人说:“俺的风箱不算重,杆子着蜡打了,滑溜得很,‘毛头’老长时间没挤了,要是新挤的毛头,你都拉不动。”

很多人不知毛头是啥。我不仅拉过风箱,还见过修风箱的,风箱杆子磨细了,就换两根新杆子;风箱板子烤糊了,或者被老鼠啃烂了,也要换新的。最拿手的就是挤毛头。风箱里面有块活塞板,四边都挤上鸡毛。用得时间长了,鸡毛磨得少了,拉起来只听“呱嗒”“呱嗒”响,但是没有风。这时就得挤毛头了。毛头也要挤得恰到好处,毛少了不兜风,毛多了你拉不动。

拉着风箱,又想试试锤。陈师傅乐得让我们开心,说:“好吧,你就打几锤。”

接过陈夫人手里的锤,掂了掂,蛮重的,心里想,六十多岁的老大姐,她咋抡起来的?

烧红的铁板钳出放在铁砧上,陈师傅拿小锤砸一下,我也跟着砸一下。就是表演着玩儿,怎跟真的打铁比。下锤没力气,节奏也慢得跟不上陈师傅的小锤。陈夫人打锤就不一样,锤头高过头顶,落下稳准有力。我的锤头连鼻子尖也没到,能有什么力气。他夫妻俩的锤声都不一样,叮叮当当,夫唱妇随,大锤小锤,颉颃翻飞,比舞台上的双人舞都好看。

刀打好了,问他能卖多少钱。他说到集上能卖五六十块。我就说要买。他说啥买不买的,看着喜欢就拿去。我说真想买。他说那就真拿去。我说:“你收钱,我拿刀。不收钱,刀就给你搁这儿。”他就说:“给你安个好刀把。”

刀把有两种,一种是白果木的,一种是柳木的。相比来说,还是柳木好。就给安了个柳木的。

铁砧周围落了厚厚的一层铁屑,金主任拿脚踢踢:“这个还有用吗?”陈师傅说:“这个也有用,搁铁锅里炒热了,再加上醋,拿布包起来,能治关节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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