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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中庸”解的实学思想

2023-08-15 20:20|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中庸》自北宋开始而大受重视。二程(程颢、程颐)对《中庸》的解读,成为宋代理学之典范。南宋朱子继二程而来,其对《中庸》的诠释也较多来自二程。然而,朱子所面对的学术问题,较百年前二程时代已有所不同,因而其对《中庸》的诠释也有所变化。对于朱子与二程的关系,以往学术界多考虑其相同之处,并以程朱并称;而他们之间的异处,则关注不够,以致不能清晰明了朱子对于二程的独特之处和思想发展。朱子《中庸章句》在题解《中庸》时指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同时,又引二程所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1]]、“《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2]]、“《中庸》之言,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3]],并指出:“其味无穷,皆实学也。”需要指出的是,朱子对于《中庸》的解说,虽然是对二程所述的综合,但实际上又包含了对于二程思想的发展;而这一发展正是出于朱子以“实学”对“中庸”的解读。

一、“中庸”解实学思想的形成

一般认为,“实学”主要是指明清时期经世致用思潮兴起而形成的实用学问。然而在宋代,这个概念要宽泛得多。程颐曾说:“治经,实学也。譬诸草木,区以别矣。道之在经,大小远近,髙下精粗,森列于其中。譬诸日月在上,有人不见者,一人指之,不如众人指之自见也。如《中庸》一卷书,自至理便推之于事。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4]]这里既讲“治经,实学也”,又讲《中庸》中的“国家有九经”等,“莫非实学也”。而且,二程还在对《中庸》“诚者自成也”进行解读时指出:“夫诚者,实而已矣。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是皆原始要终而言也。”[[5]]这里讲“实理”、“实物”、“实用”、“实心”、“实事”,显然均指“实学”。可见,在二程那里,“实学”泛指务实的学问,其中的“实”与“虚”相对。

朱子思想大致自二程而来,他讲《中庸》“其味无穷,皆实学也”,明显是源自程颐所谓《中庸》“莫非实学也”。正是出于对《中庸》的这种“实学”解读,朱子在解“中庸”时也贯穿了这样的实学思想。因此,朱子“中庸”解的实学思想,实际上来自二程对《中庸》的“实学”解读。

朱子“中庸”解的实学思想,不仅来自二程,而且又形成于朱子对二程后学有关《中庸》传注的批评。二程虽以“实学”诠释《中庸》,但并没有留下诠释《中庸》的完整文本(所传程颢《中庸解》实为二程门人吕大临所作;程颐曾作《中庸解》,后因自己不满意而焚之),所留下的一些论述并不能完全表达其真正的思想。这就为二程后学传注《中庸》留下了很大空间。对于二程后学所传注的《中庸》,朱子的评价是:“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师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6]]朱子还在评价二程门人游酢、杨时、吕大临、侯仲良时说:“游、杨、吕、侯诸先生解《中庸》,只说他所见一面道理,却不将圣人言语折衷,所以多失。”[[7]]这也是朱子作《中庸章句》的原因之所在。

二程门人吕大临(字与叔)的《中庸解》对后世影响颇大。朱子起初读《中庸》,读的就是吕大临的《中庸解》。他曾说:“某年十五六时,读《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见吕与叔解得此段痛快,读之未尝不竦然警厉奋发!”[[8]]后来,朱子《中庸章句》也吸收了吕大临的许多思想。但是,程颐并不同意吕大临对《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解读。吕大临曾说:“圣人之学,以中为大本,虽尧、舜相授以天下,亦云‘允执厥中’。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何所准则而知过不及乎?求之此心而已。此心之动,出入无时,何从而守之乎?求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而已。”[[9]]他认为要把握“中”,就必须求之于“心”,求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对此,程颐予以反对,并说:“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才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则不可。”[[10]]朱子赞同程颐对吕大临的批评,并且指出:

 

当其未发,此心至虚,如镜之明,如水之止,则但当敬以存之,而不使其小有偏倚;至于事物之来,此心发见,喜怒哀乐各有攸当,则又当敬以察之,而不使其小有差忒而已,未有如是之说也。且曰未发之前,则宜其不待着意推求,而了然心目之间矣;一有求之之心,则是便为己发,固已不得而见之,况欲从而执之,则其为偏倚亦甚矣,又何中之可得乎?且夫未发已发,日用之间,固有自然之机,不假人力。方其未发,本自寂然,固无所事于执;及其当发,则又当即事即物,随感而应,亦安得块然不动,而执此未发之中耶?此为义理之根本,于此有差,则无所不差矣。此吕氏之说,所以条理紊乱,援引乖刺,而不胜其可疑也。程子讥之,以为不识大本,岂不信哉?[[11]]

 

朱子认为,人为地追逐“未发”而求“中”,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有求之之心,即是“己发”;而只能是“未发”时“敬以存之”,“已发”时“敬以察之”;当事物之来而当“发”时,“即事即物,随感而应”,又怎么能够“块然不动”去求“未发之中”呢?显然,朱子将“敬”贯穿于“未发”、“已发”之中,要比吕大临一味追逐喜怒哀乐未发,在寂然至虚中求“中”,更为务实。

二程之学,经杨时(字中立,号龟山)南传而有道南之学,又经罗从彦、李侗而传朱子。杨时对于《中庸》最感兴趣的是所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他说:“《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执而勿失,无人欲之私焉,发必中节矣。”[[12]]又说:“夫中者,不偏之谓也。一物不该焉,则偏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但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以心验之,时中之义自见。”[[13]]杨时认为,只要在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体验“中”,就能够“发必中节”,这就是他所谓的“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能体所谓中,于喜怒哀乐之后能得所谓和”。[[14]]至于如何体验“中”,杨时指出:“某尝有数句教学者读书之法,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此盖某所为者如此。”[[15]]他要求在“幽闲静一”中体验“中”。

杨时门人罗从彦(字仲素,世称豫章先生),“尽得龟山不传之秘,筑室罗浮山中,绝意仕进,终日危坐,以体验天地万物之理。……盖以寂然不动之中,而天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由是而出。故必操存涵养,以为应事接物之本。”[[16]]他的另一门人李侗(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也热衷于静中体验《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李侗推崇《中庸》,称之为“圣门之传”,并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中庸》之指要,而且他反对单纯的记诵,要求“体之于身,实见是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所以,讲诵之余,他“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17]]朱子也说:“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18]]

对于杨时一脉所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执而勿失,无人欲之私焉,发必中节”,朱子予以了批评,并且指出:“杨氏所谓‘未发之时,以心验之,则中之义自见,执而勿失,无人欲之私焉,则发必中节矣’,又曰‘须于未发之际,能体所谓中’,其曰验之、体之、执之,则亦吕氏之失也。”[[19]]朱子认为,杨时要求在“未发”之时,以“心”体验“中”,并消除人欲,以为这样就能够发必中节,是犯了与吕大临同样的错误。

从朱子对吕大临、杨时解读《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批评可以看出,朱子反对他们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寂然至虚之“心”求“中”,而主张以“敬”贯穿于“未发”、“已发”,正体现出源自二程且又有所发挥的以“实学”诠释《中庸》的务实精神。也正是在这样的批评中,朱子形成了自己的“中庸”解的实学思想。

二、“中庸”之“中”的实学

对于“中庸”之“中”的解释,历来有所不同。按照朱子《中庸章句序》所说,在儒学的道统中,先是尧以“允执厥中”授舜,舜在“允执厥中”前增加了三句,授禹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所谓“十六字心传”。此后,“圣圣相承”,经过了成汤、文、武、皋陶、伊、傅、周、召,皆以“十六字心传”接道统之传。孔子则“继往圣、开来学”,并传道统于颜子、曾子,又由曾子传于孔子之孙子思。关于“十六字心传”,西汉孔安国注、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大禹谟》有注曰:“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故戒以精一,信执其中。”又疏曰:“民心惟甚危险,道心惟甚幽微,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汝当精心,惟当一意,信执其中正之道,乃得人安而道明耳。”[[20]]在这里,“十六字心传”中的“中”,被注释为“中正”。东汉郑玄《三礼目录》解“中庸”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21]]在这里,“中庸”之“中”,即“中和”。

程颢解“中庸”之“中”说:“中则不偏。”[[22]]程颐也说:“中者,只是不偏,偏则不是中。”[[23]]因而提出“不偏之谓中”。但是,二程并不满意吕大临所谓“不倚之谓中”。据《朱文公文集》记载:程颐门人王苹(字信伯)曾说:“昔伊川亲批吕与叔《中庸说》曰:‘不倚之谓中,其言未莹。’吾亲问伊川,伊川曰:‘中无倚着。’”王苹解释说:“若说不倚,须是有四旁方言不倚得,不倚者,中立不倚也。”对此,朱子说:“不偏者,明道体之自然,即无所倚着之意也。不倚则以人而言,乃见其不倚于物耳。故程子以不偏名中,而谓不倚者为未莹。”[[24]]此外,二程还区分了“中之道”与“在中之义”。二程说:“不偏之谓中。道无不中,故以中形道。”[[25]]又据《程氏遗书》载:苏季明问:“中之道与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同否?”二程曰:“非也。喜怒哀乐未发是言在中之义,只一个中字,但用不同。”[[26]]认为“中庸”之“中”,讲“不偏”,讲的是“中之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讲的是“在中之义”。二者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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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程门人吕大临起初师从张载。张载曾说:“今闻说到中道,无去处,不守定,又上面更求,则过中也,过则犹不及也。”[[27]]又说:“极善者,须以中道方谓极善,故大中谓之皇极,盖过则便非善,不及亦非善。”[[28]]吕大临明确以“无过不及”解说“中庸”之“中”,他说:“圣人之学,以中为大本。虽尧、舜相授以天下,亦云‘允执其中’。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29]]

朱子很早就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解“中庸”之“中”。乾道五年(1169),朱子作《已发未发说》,指出:“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时,即是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而天命之性,体段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30]]显然,这时的朱子已经将“无过不及”与“不偏不倚”并列,界定“中”。乾道八年(1172),朱子《答张敬夫》指出:“程子所云‘只一个中字,但用不同’,此语更可玩味。夫所谓‘只一个中字’者,中字之义未尝不同,亦曰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已矣;然‘用不同’者,则有所谓‘在中之义’者,有所谓‘中之道’者是也。盖所谓‘在中之义’者,言喜怒哀乐之未发,浑然在中,亭亭当当,未有个偏倚过不及处。其谓之中者,盖所以状性之体段也。有所谓‘中之道’者,乃即事即物自有个恰好底道理,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其谓之中者,则所以形道之实也。”[[31]]淳熙四年(1177),朱子《中庸或问》则明确用“不偏不倚”解释二程的“在中之义”,即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中”;用“无过不及”解释二程的“中之道”,即已发得其“中”。他指出:“中,一名而有二义,程子固言之矣。今以其说推之,不偏不倚云者,程子所谓在中之义,未发之前无所偏倚之名也;无过不及者,程子所谓中之道也,见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32]]同时,《中庸或问》还认为,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解“中庸”之“中”是综合了二程所谓“不偏”和吕大临所谓“无过不及”,因而并不完全同于二程。

关于朱子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解“中庸”之“中”,据朱子《中庸或问》所述:

 

或问:“名篇之义,程子专以不偏为言,吕氏专以无过不及为说,二者固不同矣,子乃合而言之,何也?”曰:“…盖不偏不倚,犹立而不近四旁,心之体、地之中也。无过不及,犹行而不先不后,理之当、事之中也。故于未发之大本,则取不偏不倚之名;于已发而时中,则取无过不及之义,语固各有当也。然方其未发,虽未有无过不及之可名,而所以为无过不及之本体,实在于是;及其发而得中也,虽其所主不能不偏于一事,然其所以无过不及者,是乃无偏倚者之所为,而于一事之中,亦未尝有所偏倚也。故程子又曰:‘言和,则中在其中;言中,则含喜怒哀乐在其中。’而吕氏亦云:‘当其未发,此心至虚,无所偏倚,故谓之中;以此心而应万事之变,无往而非中矣。’是则二义虽殊,而实相为体用,此愚于名篇之义,所以不得取此而遗彼也。”[[33]]

 

在朱子看来,“不偏不倚”是就“心”而言,是指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心的无所偏倚,也就是“中和”之“中”;“无过不及”是就“行”而言,是指已发时见诸行事各得其“中”,随时以处“中”,即所谓“时中”,也就是“中和”之“和”。同时朱子又认为,“不偏不倚”与“无过不及”不可分离。未发之前的“不偏不倚”是已发时的“无过不及”之本体;已发时之所以能够“无过不及”是由于未发之前的“不偏不倚”。所以,“不偏不倚”与“无过不及”,“二义虽殊,而实相为体用”。由此可见,朱子在二程“不偏之谓中”中加入“无过不及”,明显是为了强调“时中”,以免只是停留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

朱子强调“时中”,还可从《朱子语类》中得到证明。据《朱子语类》载:

 

问:“《中庸》名篇之义,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兼此二义,包括方尽。就道理上看,固是有未发之中;就经文上看,亦先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又言‘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先生曰:“他所以名篇者,本是取‘时中’之‘中’。然所以能时中者,盖有那未发之中在。所以先开说未发之中,然后又说‘君子之时中’。”

至之问:“‘中’含二义,有未发之中,有随时之中。”曰:“《中庸》一书,本只是说随时之中。然本其所以有此随时之中,缘是有那未发之中,后面方说‘时中’去。”

“‘中庸’之‘中’,本是无过无不及之中,大旨在时中上。若推其中,则自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而为‘时中’之‘中’。未发之中是体,‘时中’之‘中’是用,‘中’字兼中和言之。”[[34]]

 

可见,朱子特别强调“时中”,甚至认为《中庸》大旨在于“时中”。

二程解“中庸”之“中”为“不偏”,朱子则在二程“不偏之谓中”中加入“无过不及”,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增加词义、丰富内涵,而是为了强调“已发”时的“无过不及”,并以此抵制二程后学热衷于“未发”以求“中”,从而体现出朱子崇实黜虚的实学思想。

 

三、“中庸”之“庸”的实学

 

关于“中庸”之“庸”,东汉郑玄《三礼目录》云:“庸,用也。”[[35]]然而,郑玄注《中庸》“君子中庸”曰:“庸,常也。用中为常道也。”[[36]]又注《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曰:“庸,犹常也,言德常行也,言常谨也。”[[37]]可见,在郑玄注《中庸》中,“庸”既可解为“用”,亦可解为“常”。

程颢解“中庸”之“庸”,是接着郑玄“庸,常也”而说,他指出:“常则不易。”[[38]]程颐则说:“庸只是常。……庸者是定理也。定理者,天下不易之理也,是经也。”[[39]]因而他们提出“不易之谓庸”。

朱子《中庸章句》以“平常”解“中庸”之“庸”,并指出:“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他的解说明显不同于二程以“不易”解“庸”,因为不易的东西并非完全都是平常的东西。当然,对于朱子解“中庸”与二程的不同,朱子自有自己的解释。据朱子《中庸或问》所述:

 

曰:“庸字之义,程子以不易言之,而子以为平常,何也?”曰:“惟其平常,故可常而不可易,若惊世骇俗之事,则可暂而不得为常矣。二说虽殊,其致一也。但谓之不易,则必要于久而后见,不若谓之平常,则直验于今之无所诡异,而其常久而不可易者可兼举也。况《中庸》之云,上与高明为对,而下与无忌惮者相反,其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又以见夫虽细微而不敢忽,则其名篇之义,以不易而为言者,又孰若平常之为切乎!”曰:“然则所谓平常,将不为浅近苟且之云乎?”曰:“不然也。所谓平常,亦曰事理之当然,而无所诡异云尔,是固非有甚高难行之事,而亦岂同流合污之谓哉!既曰当然,则自君臣父子、日用之常,推而至于尧、舜之禅授,汤、武之放伐,其变无穷,亦无适而非平常矣。[[40]]

 

在这里,朱子大致从五个方面来论证把“中庸”之“庸”解为“平常”要比解为“不易”更为妥当:

第一,“惟其平常,故可常而不可易,若惊世骇俗之事,则可暂而不得为常矣。”这里有三个概念:一是郑玄的“常”,即恒常;二是二程的“不易”;三是朱子的“平常”。朱子认为,只有平常的,才是恒常的,才是不可易的;而那些惊世骇俗之事,即不平常的,可能是不可易的,但却不是恒常的。朱子还说:“惟其平常,故不可易;若非常,则不得久矣。譬如饮食,如五谷是常,自不可易。若是珍羞异味不常得之物,则暂一食之可也,焉能久乎!庸,固是定理,若以为定理,则却不见那平常底意思。今以平常言,则不易之定理自在其中矣。”[[41]]

第二,“谓之不易,则必要于久而后见,不若谓之平常,则直验于今之无所诡异,而其常久而不可易者可兼举也。”朱子认为,是不是不可易的,要过很久才可知道;而是不是平常,当下就可验证。而且,平常则恒常,因此能长久而不可易。朱子还说:“言常,则不易在其中矣。惟其常也,所以不易。但‘不易’二字,则是事之已然者。自后观之,则见此理之不可易。若庸,则日用常行者便是。”[[42]]

第三,“《中庸》之云,上与高明为对,而下与无忌惮者相反。”《中庸》讲“极高明而道中庸”,显然,“中庸”与“高明”相对。朱子还说:“‘极高明’是言心,‘道中庸’是言学底事。立心超乎万物之表,而不为物所累,是高明;及行事则恁地细密,无过不及,是中庸。”[[43]]所以,“中庸”是平常事。而且,朱子特别强调要“道中庸”。他说:“‘极高明’须要‘道中庸’,若欲高明而不道中庸,则将流入于佛老之学。且如儒者远庖厨;佛老则好高之过,遂至戒杀食素。儒者‘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他是过于高明,遂至绝人伦,及欲割己惠人之属。”[[44]]对于杨时所谓“高明则中庸也。高明者,中庸之体;中庸者,高明之用”,朱子说:“龟山有功于学者。然就他说,据他自有做工夫处。高明,释氏诚有之,只缘其无‘道中庸’一截。又一般人宗族称其孝,乡党称其弟,故十项事其八九可称。若一向拘挛,又做得甚事!要知中庸、高明二者皆不可废。”[[45]]从这里亦可以看出朱子以“平常”解“中庸”之“庸”的原因。《中庸》又讲“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显然,“中庸”与“无忌惮”相反。朱子《中庸章句》说:“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所以,“中庸”是平常之理。

第四,“‘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又以见夫虽细微而不敢忽。”《中庸》讲“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如前所述,郑玄注曰:“德常行也,言常谨也。”以“常”释“庸”。朱子注曰:“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则谨益至。”朱子门人陈淳注曰:“虽平常之行,亦必践其实;平常之言,亦必致其谨。”[[46]]二程以“不易”释“庸”,但并没有运用于解说《中庸》所谓“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朱子以“平常”释“庸”,不仅可以运用于解说“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而且还认为,实实在在地践履平常的德行,谨慎小心地对待平常的言语,正体现出《中庸》“虽细微而不敢忽”的思想,而这是二程以“不易”释“庸”所无法表达的。

第五,“所谓平常,亦曰事理之当然,而无所诡异云尔,是固非有甚高难行之事,而亦岂同流合污之谓哉。”据《朱子语类》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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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中庸’之‘庸’,平常也。所谓平常者,事理当然而无诡异也。《或问》言:‘既曰当然,则自君臣父子日用之常,以至尧舜之禅授,汤武之放伐,无适而非平常矣。’窃谓尧舜禅授,汤武放伐,皆圣人非常之变,而谓之平常,何也?”曰:“尧舜禅授,汤武放伐,虽事异常,然皆是合当如此,便只是常事。如伊川说‘经、权’字,‘合权处,即便是经’。”铢曰:“程《易》说《大过》,以为‘大过者,常事之大者耳,非有过于理也。圣人尽人道,非过于理’。是此意否?”曰:“正是如此。”[[47]]

 

所以,在朱子看来,是不是属于平常事,关键要看是不是理所当然事。那种“过于理”的高难行之事以及“不及于理”的同流合污之事,即使是平时可以看到,也不属于平常事;与之相反,理所当然之事,即使是平时少有看到,也属于平常事。

从朱子以“平常”解“中庸”之“庸”取代二程以“不易”解“庸”并为此做出辨析可以看出,他强调“平常”,讲究“践其实”,反对“好高之过”,抵制“过于理”,这充分体现出他的平常是真的实学思想。当然,他强调“平常”,又不流于平庸;反对“过于理”,也反对“不及于理”。这就把“中庸”之“中”的“无过不及”与“中庸”之“庸”中的“平常”统一起来,把“中”与“庸”统一起来。朱子说:

 

中、庸只是一个道理,以其不偏不倚,故谓之“中”;以其不差异可常行,故谓之“庸”。未有中而不庸者,亦未有庸而不中者。惟中,故平常。尧授舜,舜授禹,都是当其时合如此做,做得来恰好,所谓中也。中,即平常也,不如此,便非中,便不是平常。以至汤武之事亦然。又如当盛夏极暑时,须用饮冷,就凉处,衣葛,挥扇,此便是中,便是平常。当隆冬盛寒时,须用饮汤,就密室,重裘,拥火,此便是中,便是平常。若极暑时重裘拥火,盛寒时衣葛挥扇,便是差异,便是失其中矣。[[48]]

 

在朱子看来,“中”就是“平常”,非“中”就不是“平常”,“平常”就是“中”。他还说:“中则直上直下,庸是平常不差异。中如一物竖置之,常如一物横置之。唯中而后常,不中则不能常。……中而后能常,此以自然之理而言;常而后能有中,此以人而言。”[[49]]朱子门人陈淳对朱子的这一“中庸”解颇有领会,他指出:“文公(朱子)解庸为平常。非于中之外复有所谓庸,只是这中底发出于外,无过不及,便是日用道理。……凡日用间人所常行而不可废者,便是平常道理。惟平常,故万古常行而不可易。”又说:“程子谓‘不易之谓庸’,说得固好,然于义未尽,不若文公平常之说为明备。盖平常字包得不易字意,不易字包不得平常字意,其实则一个道理而已。”[[50]]

朱子之后,对于以“平常”解“中庸”之“庸”,既有赞同者,亦有反对者。有趣的是,朱子论敌陆九渊门人杨简也以“平常”解“中庸”之“庸”,他认为:“大戴记孔子之言,谓忠信为大道。……孔子又名大道曰中庸。庸者常也,日用平常也。”[[51]]又解“中庸”曰:“中庸,不偏不倚之谓。……尧、舜‘允执厥中’,亦不过不偏不倚耳。意微动则偏倚,即谓不中。既曰中矣,而又曰庸,何也?至哉!圣言,可谓深切着明矣。庸,常也。中道初不深远,不过庸常而已。而智者自过之,愚者又自不及;贤者自过之,不肖者又自不及。切实言之曰庸常而已矣。”[[52]]显然,这里的“平常”,讲得是“平常心”,当然与朱子所讲的“平常”大相径庭。

 

四、结语

 

诚如朱子《中庸章句序》所言,朱子诠释《中庸》旨在接续二程的《中庸》思想,以传儒学道统,“惜乎!其所以为说者不传”,而二程门人“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师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53]]所以,朱子作《中庸章句》所要面对的是二程门人的佛老倾向。他反对吕大临、杨时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寂然至虚之“心”求“中”,主张以“实”的“敬”取代“虚”的“静”,以“实”的涵养取代“虚”的“静坐”;重视“未发”时心的“不偏不倚”,但更强调“已发”时的“无过不及”而处于“中”。同时,他又反对佛老的“好高之过”以及杨时对于“高明”的倾向,因而强调“平常”,以为只有平常的才是恒常的,才是不可易的。正是在解决这样的学术问题中,朱子的“中庸”解以“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发展了二程的“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从而体现了朱子从二程那里继承而来的以“实学”诠释《中庸》的思想。当然,朱子《中庸章句》对于“中庸”诠释,只是提出了在道德修养过程中所应采取的务实态度和原则,并不能期望运用于解决一切社会实际问题。但是,这种务实精神,对于后来明清讲求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的形成,无疑是有促进意义的。

【注释】

[1][2][3][4][5][9][10][22][23][25][26][29][38][39]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0、140、130、2、1160、608、200、122、160、606、200、608、122、160页。

[6][53]朱熹:《中庸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3-4、3-4页。

[7][8][34][41][42][43][44][45][47][48][49]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85、66、1480、1481、1481、1585、1586、1483、1484、1483-1484、1483页。

[11][19][32][33][40]朱熹:《四书或问·中庸或问》,《朱子全书》第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63、563、548、548、549页。

[12][13][14][15]杨时:《龟山集》,卷二十一《答学者其一》、卷二十《答胡康侯其一》、卷十二《语录三》、卷十二《语录三》,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

[16]张伯行:《罗豫章集原序》,《罗豫章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

[17][18][24][30][3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状》、卷四十《答何叔京》(二)、卷七十《记疑》、卷六十七《已发未发说》、卷三十一《答张敬夫》(十九),四部丛刊初编·集部。

[20][21][35][36][3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6、1625、1625、1625、1627页。

[27][28]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66、332页。

[46]赵顺孙:《四书纂疏·中庸纂疏》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

[50]陈淳:《北溪字义》卷下《中庸》,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49页。

[51]杨简:《(陆九渊集)序》,陆九渊:《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35页。

[52]杨简:《慈湖遗书》卷十三《家记七》,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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