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与北京的30年

　　在“三里屯酒吧街”的灯光将要熄灭之前，人们纷纷涌入这个曾经具有标志性的北京夜生活区，用自己的方式见证这个时刻。大约从1995年开始，人们就在这北京的第一条酒吧街上畅饮穿梭，而2022年年底，随着三里屯街道办向酒吧街上的各承租经营商户发来一纸《限期腾退房屋告知书》，因房屋结构安全性已不适合经营，要求他们在2023年1月31日之前清空屋内物品并搬离，老三里屯最后的遗迹即将消失。

　　曾亲历上世纪90年代这里辉煌的人们纷纷凭吊，追忆过往，或感叹城市治理导致人文气息的流失，千城一面问题也因此诞生；年轻人用好奇的眼光透过酒吧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观看室内仿佛已是博物馆文物的陈设，这条酒吧街如今与一街之隔代表着潮流，国际化的太古里相比，似乎确实显得格格不入，不能与时俱进或只能面临着被淘汰。我们的城市需要什么样的街道和社区？什么才是良性的城市更新？这是一个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以“三里屯酒吧街“的落幕这一事件为索引，回溯脏街与那里花园，卷宗Wallpaper＊希望通过梳理三里屯地区的变迁，作为一种记录，看到近几十年中城市更新的变化和尝试。

　　三里屯酒吧街各种各样的店招。这里即将启动建筑物隐患消除工程并进行升级改造，辉煌不再，灯火即将熄灭。据报道，这里未来将继续保留酒吧街品牌，同时引入轻食、咖啡等更多新业态，提供更多消费服务，满足更多消费需求。此外，三里屯慢行系统也将于下周开工建设，酒吧街的改造升级将与慢行系统建设同步开展。

　　摄影：游旭东

　　三里屯原为距北京城墙三里地的农舍，因而得名“三里屯”。1950年代中后期，北京开始进行大规模城市建设，许多拆迁户迁至此地，建立了“幸福村”。其后随着居民人口的增多，先后修建了北京市第八十中学、朝阳医院以及三里屯小学、三里屯一中和三里屯二中。几乎同一时期，作为“十大建筑”之一的北京工人体育馆落成。1960年代初期，周恩来总理将此处辟为北京第二使馆区并开始兴建，众多外交公寓相继落成。随着使馆区的兴建，三里屯日益繁华。随后，1980年代初期，中国第一家合资饭店“兆龙饭店”在此开业。“FC国安”也于1996年落户工人体育场。不管是密集的居民区带来的天然的人气、外籍人士聚集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还是体育赛事与饮酒狂欢天然的联系，这一系列因为城市规划直接促成的区位优势，都为90年代三里屯酒吧街的繁盛埋下了伏笔。

　　向左滑动查看：1996年三里屯酒吧街。那时候的酒吧街诸多名人出没，摇滚、艺术与文化在此蓬勃。在这里你可能会偶遇崔健、罗大佑、王朔、姜文等等。

　　摄影：@mato_siusuet（图片原发布于微博）

　　关于三里屯酒吧街的第一间酒吧究竟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一个海归年轻人开设的叫“咖啡咖啡”的酒吧。当时的酒吧作为一种新生事物，甚至无法获得真正合规的证照，多是以“西餐厅“注册，或干脆处于某种灰色地带。此后，酒吧渐多。“隐蔽的树”得名于院子里两棵高大的树，“My Space”里有棕皮沙发和爵士唱片，“Jazz Ya”请来了第一位调酒师，据一家德国媒体的报道，“Jazz Ya”让刚开放的中国，多出了朦胧的诱人味道。

　　酒意弥漫下，音乐和文学自然生发，这其中留下了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崔健、罗大佑都曾在此流连；金星的酒吧“半梦“夜夜笙歌；王朔与姜文合开的酒吧高朋满座。这里的酒吧或显示个人特色，甚至有些理想主义的酒吧充满了生命力，开始在90年代的三里屯野蛮生长。据一位作家回忆，那时候有家叫做“非话廊”的酒吧，圈子里提起都说“王朔的酒吧”，王朔说，“多啰嗦，叫‘王吧‘得了。王朔曾说自己喜欢开酒吧，因为“那有一种把家放大，街上的行人随时都会变成亲人的感觉，走在街上，左邻右舍，每家店铺的人都认识，都打招呼，你还知道每家店的一点小秘密，那感觉真是不错。” 

　　贴在酒吧门上的一纸《限期腾退房屋告知书》中显示，酒吧街房屋安全状况不达标，甚至存在部分商户的租赁合同已到期，要求于2023年1月31日清空搬离。

　　摄影：游旭东

　　三里屯酒吧街腾退前的景象，大部分店铺已经暂停营业。

　　摄影：游旭东

　　站在北京庞大的城市规划视角上，酒吧街是特别的。北京的整体城市规划在建国后受到苏联的影响，追求大尺度空间设计和宽大的马路，这样的规划对于城市中人的体验并不舒适，屡次被人诟病。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三里屯地区沿街临立的酒吧街恰恰因为尺度宜人，或也是它在一时间颇具人气的原因。酒吧街曾迎接着2008年随着奥运会前来的游客，播放赛事的电视机前高朋满座；无数个世界杯的深夜有人在此驻足庆祝。时至今日，再回看这些复古装潢的沿街店铺，在三年疫情的摧残下早已是辉煌不再，似乎也很难再吸引如今年轻人的注意力，终于因房屋结构安全性问题被彻底画上句号。

　　向左滑动查看：三里屯酒吧街即将腾退改造前最后的景象

　　摄影：游旭东

　　时间来到21世纪，2004年6月，朝阳区国土房屋管理局于《北京城市房屋拆迁公告》中指定，三里屯区拆迁包括东至三里屯东楼，南至三里屯西区2号楼，西至南三里屯西区3号楼，北至工体路。当局计划重建三里屯成为高档的商场区，扩展三里屯的商业范围，名为新三里屯、“大三里屯”的概念。其周边还有三里屯太古里 (北京)、三里屯SOHO、中国红街、幸福广场 (北京)二村及三村等大型商业项目。随后，在2008年，三里屯Village于2008年建成投用南区，两年后建成投用北区。2013年，太古地产正式将“三里屯Village”更名为“三里屯太古里”。如今，已经成功成为北京具有地标性质的潮流商业区。

　　上图：旧时的“三里屯Village”，街区式的设计在当时可谓新颖，彼时的苹果店还未搬进图中左侧位置的全新店铺内。

　　下图：十年前“三里屯Village”还未更名为“三里屯太古里”，优衣库的大楼依旧是三里屯南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而今，优衣库早已搬至新规划的三里屯西区。

　　摄影：羽尘VISION（微博@羽尘VISION ）

　　从三里屯南区眺望北区，被一条“脏街”连通。在整改前这里充斥着各种小店铺，似乎与三里屯的精致商业格格不入，但极具烟火气息。如今这里往日的景象已消失不见。

　　摄影：羽尘VISION（微博@羽尘VISION ）

　　香港建筑事务所欧华尔在为三里屯区的两个地块进行总体规划和建筑设计时，在地块的限高和容积率的控制下，否定了垂直集中式商业布局，最终决定采用步行商业街区的模式，将十多栋低层建筑组合，建筑的高度和风格各异，形成丰富的空间和视觉感受，同时维持宜人的空间尺度；许多通道、巷子、小径和庭院纵横交错环绕于其间。在这种模式下，商铺被安排在相对小的空间里，不容易留下死角，也形成人群熙熙攘攘的效果。三里屯village顾名思义，意在打造一个“村落“，而非传统的一座封闭的商业综合体。在这一点上，三里屯Village在“营造小街巷的感觉”上是成功的。

　　时至今日三里屯依旧在不断更新改造，甚至扩张。资本的介入有实力让这里变成一个跟随时代进化、人们消费需求改变灵活变化与更新的社区。但三里屯绝非只是商业的代名词，这里的各种生态与社群早已交织成为一张大网。正如最初，三里屯的口号“……这里是诗人的流放地，这里是艺术的自留地，这里什么都是，这里什么都不是。”

　　虽然三里屯Village的规划和实践，在营造更具活力的街区上是良性的，但过于理性的空间多少会令人感到缺失了点什么。南北区之间的“脏街”和“那里花园”对此做出了某种补充式的尝试。在三里屯附近上了六年中学的作家冯唐在2017年发表的《新北京一日游》中写：“现在的三里屯拥挤、凌乱、肮脏、嘈杂，但是丰富、新鲜、旺盛、混沌，有万物之初的欢势劲儿，有太古做的Village、有工体、有大董的旗舰店、有我师妹开的Bubble Bar、有独一无二的雪崴天妇罗。”

　　“脏街”的存在一直都存在着正反方的争论，有人认为这里是市井生命力的聚集地，是商业的实验田，也有人认为这里的脏乱差影响着城市形象。

　　摄影：好摄的老贺（原发表在搜狐）

　　2017年“脏街”被改造整治，沿街店铺全部被拆除，恢复了社区原本的立面。“脏街”从此变得干净，但消失的东西却再也无法回来。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脏街”是三里屯南北区之间的一条狭窄的街道，这里曾经充满着商业外摆、各国小吃和酒吧，晚上异常热闹，人气爆棚。这里为城市提供了除了商业买卖之外的价值，人们充分发挥对于一条街道的想象力，它还可能承载着社交平台、公共演出、公共艺术、城市风景等诸多丰富内容。但之所以这里被俗称“脏街”，亦如其名，它与南北区精致、干净的面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与之毗邻的居民区也深受噪音困扰。2017年，北京整治“开墙打洞”，对新增违法建筑零容忍，对三里屯“脏街”周边1.5平方公里范围的环境进行了治理，曾经的“脏街”如今已无踪迹，它与太古里融为一体，成为一条“国际时尚文化街区” 。同年11月11日，北京“脏街”改造后定名为“三里屯西街”。

　　那里花园曾经以其纯白色的建筑风格在三里屯街区里独具风格，建筑内部被白色连廊连接形成一个向内的走道，庭院内绿意盎然。随处可见的绿植一直蔓延至屋顶花园。

　　照片拍摄于2022年6月，彼时那里花园还未搬离。

　　摄影：孙海霆

　　另一处隐藏在三里屯的实验田叫做“那里花园”的地方，是一片白色地中海风情的建筑，曾经是北京三里屯一个闹中取静的“秘密花园”——藏身于繁华喧闹的三里屯，夹在太古里南区与3.3大厦之间。白色的外立面悬挑出弧线形的阳台，内部的中庭被植物环绕郁郁葱葱，拥有拱形立柱的走廊将原本三栋独立的建筑连接在一起，这里是曾经三里屯的后花园，是北京都市的全新生活方式。“这里”“那里”在中文中有方位指向的意味，就是在那个地方存在的一个花园，顾名思义，这就是“那里花园”在构建之初最单纯的心意。卷宗Wallpaper＊曾有幸在去年六月与摄影师孙海霆一同前往那里花园，留下了它拆除前与拆除中的宝贵影像，彼时花园依旧绿意盎然。

　　在白色的地中海风情下，那里花园有着特别的建筑景观，这里因为那里花园运营方悉心遴选出的世界餐厅的入驻，不同的建筑风格与元素在空间内拼贴。

　　照片拍摄于2022年6月，彼时那里花园还未搬离。

　　摄影：孙海霆

　　那里花园经过十几年的经营，吸纳丰富的业态，大胆扶持新品牌，这里形成独特的氛围和品质。无数设计师工作室与店铺、艺人店铺、颇具情调的世界各地特色美食入驻、标志性的屋顶花园与酒吧，让这里曾是乌托邦般的存在。在纯白色的地中海式建筑风情下又构筑出了一幅世界面貌——墨西哥餐厅的五彩壁画、日本餐厅的氤氲灯光与灯笼、西班牙国家官方认证的白墙绿隔扇窗的全球大使餐厅“卡门”。正如那里花园运营方曾说：“这不仅是一个商业品牌，更是一个时代热爱生活的人的美好回忆，是每个人对它的热爱成就了它，那里花园属于每个人。”但在经营中这里也饱受困境，疫情的摧残更是雪上加霜。

　　正在拆除中的那里花园。此前那里花园内部加建的钢结构连廊是否属于违建也饱受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经成为这里最具标志的视觉元素。如今被拆除的部分已经被修复，但早已物是人非。

　　照片拍摄于2022年6月

　　摄影：孙海霆

　　但是在2022年6月30日，“那里没有花园了”有网友在微博上发出这样的感叹，同时配有一栋白色建筑正在被拆除的图片，巨大的黄色工具车进入，周围已经满是被拆除的碎片和瓦砾。因为房东间的租赁合同纠纷等各种原因夹杂，那里花园只得以这样的方式退出了三里屯地区。最引人注目的白色连廊实则备受争议，2007年至2008年间，那里花园投入巨大来改造更新，当时房产商承诺申报扩建手续，而如今却收到一纸拆违许可证。但那里花园顾及到无处可去的租户，只是象征性地拆除局部，使得原本的面貌得以保存。尤记在那里花园搬离的前几天，原本在院子里天台上的盆栽全部被搬至入口处的路边，郁郁葱葱，如同拔地而起的城市森林，似乎是那里花园送给这里的最后一份幻境。如今回到这里，拆除的部分楼体又被地产方修复，白色拱廊依旧，部分商业仍在营业，一部分人去楼空，热闹的气息已经不再。

　　那里花园在去年六月搬离前的最后景象

　　摄影：孙海霆

　　一个事物的消失总是带有悲壮氛围，记忆的消逝也总让人怀念，不可否认，三里屯街区为城市中的人们提供了各不相同的城市记忆。这里亦是一个难得的街区样本，在无数次的变动与改造中投射出北京几十年城市更新的变化与尝试。

　　那里花园摄影：孙海霆

　　酒吧街摄影：游旭东

　　撰文：mizi

　　编辑：han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