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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2023-06-18 04:2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三寸金莲》讲述了戈香莲从幼时痛恨裹脚、到成年后因小脚受宠、进而成为裹脚拥趸的故事。小说中穿插着裹脚这一封建习俗在时代变迁下的浮沉起落,戈香莲个人的悲剧影射着千千万万个小脚女人量变而成的社会悲剧。

之所以说这个故事充满悲剧性,是因为故事发生在新旧观念的矛盾下,守旧派(固守裹脚)与革新派(宣扬放足)之间爆发激烈的冲突,在小说的后半段中尤甚,最终甚至以戈香莲的生命为终结而画上一个哀戚的句号。其间种种法令,在民国初期是真实存在的。这也意味着,类似戈香莲似的悲剧女性,也是真实存在的。

顽固守旧派

《三寸金莲》中的顽固守旧派以戈香莲的奶奶和公公佟忍安为例。

奶奶作为香莲唯一的亲人,对孙女百般疼爱。然而,只有一件事,她狠下心来,违背了香莲的意愿,那就是——为香莲缠足。无论戈香莲怎么哭闹,奶奶始终板着脸,硬生生将七岁孙女的脚趾掰断,用裹脚布裹得严严实实。裹完之后还逼着小香莲下地行走,以促进畸形小脚的形成。

为什么奶奶如此执着于为孙女进行裹脚这样残忍的行为呢?临死前,奶奶告诉香莲,为香莲裹脚是香莲母亲的遗愿。大约是母亲因为小脚嫁入了贫寒的戈家,悲戚于自己困顿一生。在香莲裹完脚无法行走之时,隔壁大脚丫头用充满艳羡的眼神看着香莲,说小脚女人有福气,能觅得佳婿,一辈子吃穿不愁。由此可见,男性的畸形审美推动了女性裹脚的习气。在女性几乎只能依附男性生存的年代,婚姻对于女性的意义比生命更重要,更别说仅仅是忍受裹脚这样的身体疼痛了。

戈香莲的公公佟忍安本职工作是古董铺掌柜,向来只卖假货。在偶然一次瞥见香莲的三寸金莲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登时决定将香莲嫁给自己痴傻的大儿子,甚至不顾二人生辰八字犯冲。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

——第三回

在封建迷信的时期,佟家高门大户,是天津卫的首富,而戈家孤儿寡母穷困潦倒,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八字犯冲,简直是犯了天大的忌讳。然而佟忍安对小脚几近疯狂的推崇压过一切闲言碎语,香莲被明媒正娶进大房,正式成为大少奶奶。

佟忍安的一生都在追求小脚。他的妻子,是他口中的神足;他的四个儿媳,均为上等小足;他府内的丫环,人人皆小脚;在他死前,他一定要看着孙女们成功裹足才断气。正是佟忍安对小脚的狂热追求,造就了佟府内畸形的价值观:“莲”是身份的象征。在第一次赛脚会上,香莲落败于二少奶奶白金宝,自此后地位一落千丈,丈夫的早逝更是加剧了这一局面,她的处境日益悲惨。一天夜里,香莲心灰意冷,正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莲心毒死,而后自戕。此时潘妈的出现拯救了香莲。在潘妈的精心调教下,香莲的小脚愈发好看。

佟忍安很快发现香莲小脚的变化。为了把香莲的脚打造成如其妻一般的神足,他将自己珍藏的小脚相关的书籍给了香莲。如此这般调养后,香莲在第二次赛脚会上战胜白金宝,夺得头魁,一战成名。自此,香莲获得佟忍安的青睐,一跃成为佟家掌家媳妇。

爱莲人士

无论裹足风俗起源于唐朝还是五代抑或是宋代,裹足的历史迄今将近千年,由此形成的畸形审美亦发展成一门学问——“莲学”。佟忍安身边聚集了一群爱莲人士,在小说情节推动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爱莲人士聚集在一起,完全忽略裹脚对女性身体的伤害,吹捧莲学。从裹脚的源头,到小脚的品评,一群人自以为附庸风雅,其实由内而外散发的都是变态的性观念。

        门里门外,羊角灯一挂起来,客人们陆陆续续前前后后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各带各的神气到了。两位苏州来的古玩商刚落座,佟绍华陪着造假画的牛五爷牛凤章来到。……

        门口一阵说说笑笑,又进来三位。一个眉清目朗,洒脱得很,走起路袖口、袍襟、带子随身也随风飘。另一个赛得了瘟病,脸没血色,尖下巴撅撅着,眼珠子谁也不瞧,也不知瞧哪儿。这两位都是本地出名的大才子。一个弄诗,一个弄画。前头这弄诗的是乔六桥,人称乔六爷,做诗像啐唾沫一样容易;这弄画的便是大名压倒天津城的华琳,家族中大排行老七,人就称他华七爷。六爷和七爷中间夹着一个瘦高老头。多半因为这二位名气太大,瘦老头高出一星半点不会被人瞧得见,就一下子高出半头来。这人麻酱色锈金线团花袍,青缎马褂,红玛瑙带铜托的扣子一溜竖在当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好比后生,人上岁数眼珠又都带浊气,他没有,眼光前头反有个挑三拣四的利钩儿。乔六桥后面的脚还没跨进屋,就对迎上来的佟忍安说:

        “佟大爷,这位就是山西名士吕显卿,自号‘爱莲居士’。听说今儿您这里赛脚,非来不可。昨儿他跟我谈了一夜小脚,把我都说晕了,兴致也大增,今儿也要尽尽兴呢!”

——第四回

        今儿是大年十四,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等几位都闲着没事,在归贾胡同的义升成饭庄摆一桌聚聚。陆达夫也是跟大伙常混在一堆儿的名士,也是莲癖,也是一肚子杂学。阅历文章都比乔六桥老梆得多。他个儿小,苹果脸,大褂只有四尺半,人却精气头大,走起路两条胳膊甩得高高。

——第七回

第四回中第一次赛脚会上,出现了四位有台词的爱莲人士:牛凤章、乔六桥、华琳、吕显卿。

第七回中第二次赛脚会上,出现了在后文中参与较多情节的爱莲人士:陆达夫。

赛脚会上,众爱莲人士谈及了裹脚相关的民俗文化、由来源头等。

1. 赛脚会

每年的固定节日,全城姑娘将小脚露出来,供游人赏玩。若是贫家女儿被看上,身价可涨百倍。

2. 裹脚由来

赛脚会上,吕显卿和佟忍安二人显摆学问,你来我往,辩论裹脚最早产生的时间。

        “听说您家大少奶奶一双小脚,盖世绝伦,是不是名唤香莲?大名还是乳名?妙极!妙极?是呵,古来称小脚为金莲。以‘香’字换‘金’字,听起来更入耳入心,还不妙!‘金莲’一说由来,不知您考过没有?都说南唐后主有宫嫔香娘,人俊,善舞,后主命制金台,取莲花状,四周挂满珠宝,命香娘使帛裹足,在金莲台上跳舞。自始,宫内外妇女都拿帛裹足,为美为贵为娇为雅,渐渐成风,也就把裹足小脚称做‘金莲’。可还有一说,齐东昏侯,命宫人使金箔剪成莲花贴在地上,令潘妃在上边走,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所谓‘步步生莲花’。妇女也就称小脚为‘金莲’了。您信哪种说法?我信前种,都说香娘用帛缠足,可没人说潘妃缠足。不缠足算不得小脚!”

        ……

        “说到历史,都是过去的事,谁也没见过,谁找着根据谁有理。通常说小脚打香娘才有,谁敢断言唐代女子绝对不裹脚缠足?伊世珍《嫏嬛记》上说,杨贵妃在马嵬坡被唐明皇赐死时,有个叫玉飞的女子,拾得她一双雀头鞋,薄檀木底,长短只有三寸五。这可不是孤证。徐用理的《杨妃妙舞图咏》也有几句:‘曲按霓裳醉舞盘,满身香汗怯衣单,凌波步小弓三寸,倾国貌娇花一团。’三寸之足,不会是大脚。可见香娘之前,贵妃先裹了脚。要说唐人先裹脚,杜牧还有两句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一尺减去四分,还剩多少?”

        ……

        “要说上限,我看唐也嫌晚。《周礼》有屦人,掌管皇上和王妃鞋子,所谓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履、葛履,都是各式各样鞋子。看重鞋,必看重脚。汉朝女子鞋头喜尖,打武梁祠壁画上看,老莱之母,曾子之妻,鞋头都尖。《史记.货殖列传》上说,‘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所谓利屣,也是尖头鞋子。《汉书.地理志》上有句话挺要紧,‘赵女弹弦跕躧’,师古注,鈏字与屣同,是种无跟小鞋,跕是轻轻站着。由此看,汉朝女子以尖鞋、细步、轻站为美。自然要在脚上下功夫,那就非小不可。史游《急就章》有句‘靸鞮卬角褐袜巾’,下边的注不知您留意没有,注中说,靸韦履,头深而尖,平底,俗名(同:革先)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也。这话说得还要多明?您要听,我还有好多例子,就怕占大伙不少时候,犯不上。单把这些书上零零碎碎记载,细心推敲推敲,缠足始于唐,恐怕也不能说死吧!都说历史是死的,我看是活的,谁把它说死,谁都等着别人来翻个儿!”

——第四回

3. 小脚评价标准

① 七字法:灵、瘦、弯、小、软、正、香。(吕显卿)

② 形态标准。(吕显卿)

        “小脚美丑,在于形态。所谓形态,形和态呗!先说形,后说态。形要六字具备,即短、窄、薄、平、直、锐。短指前后长度,宜短不宜长。窄指左右宽度,宜窄不宜宽,还须前后相称,一般小脚,往往前瘦后肥,像猪蹄子,不美。薄指上下厚度,宜薄不宜厚;直指足根而言,宜正不宜歪,这要打后边看。平指足背而言,宜平不宜突,如能向下微凹更好。锐指脚尖而言,宜锐不宜秃,单是锐还不成,要稍稍向上翘,便有媚劲儿。向上撅得赛蝎子尾巴,或向下耷拉得赛老鼠尾巴,都不足取。这是说小脚的形。”

        “态字上要分三等。上等金莲,中等金莲,下等金莲。”

        “上等金莲中间又分三种。两脚缠得细长,好比笋尖,我们大同叫‘黄瓜条子’,雅号叫钗头金莲。两脚缠得底窄背平,好比弯弓,雅号叫单叶金莲。两脚缠得头尖且巧,好比菱角,雅号叫红菱金莲。这三种小脚中间垫高底,又叫穿心金莲,后边蹬高底,又叫碧台金莲。都是上等。”

        “脚长四五寸,还端正,走起来不觉笨,鞋帮没有棱角鼓起来,叫锦边金莲。脚丰而不肥,好赛鹅头,招人喜爱,叫鹅头金莲。两脚端正,只是走路内八字,叫并头金莲;外八字的叫并蒂金莲。这都是中等。”

——第五回

③ 四分级法。(佟忍安)

        “秦祖永《桐阴论画》,把画分做四品。最高为神品,逸品次之,妙品又次之,最末才是能品。能品最易得,也最易品。神品最难得,也最难品。拿我们古玩行说,辨画的真伪,看纸,看墨,看裱,看款,看图章,看轴头,都容易,只要用心记住,走不了眼。可有时候高手造假画,用纸、用墨、用绫、用锦,都用当时的,甚至图章也用真的,怎么办?再有,假宋画不准都是后来人造的,宋朝当时就有人造假!看纸色墨色论年份都不错,就没办法了?其实,盯准更紧要的一层,照样分辨出来,就是看‘神’!真画有神,假画无神。这神打哪儿来的呢?比方,山林有山林气,画在纸上就没了。可画画的高手,受山林气所感,淋淋水墨中生出山林一股精神。这是心中之气,胸中之气,是神气,造假绝造不出来。小脚人人有,人人下功夫,可都只求形求态。神品……人世间……不能说没有……它,它……它……”

——第五回

④ 金莲三贵:肥、软、秀。(牛凤章)

⑤ 金莲二十四格: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乔六桥)

⑥ 金莲四景:缠足,濯足,制履,试履。(吕显卿)

⑦ 绝顶金莲一字诀:空。(华琳)

⑧ 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陆达夫)

4. 男子裹足

        “明朝还真有男人裹足,伪装女子,混在女人堆儿里找便宜,事败后坐几年大狱,放出来人人骂他,藏不成,躲不了,人人都认出他来。”

——第四回

从众爱莲居士两次赛脚会上的交谈可知,他们表面上谈论的是小脚的文化,实际上话题最终都指向性。所谓的“莲痴”、“莲癖”不过是他们阴暗思想的遮羞布,以文人才子的名头行下流之事。拿女人的小鞋作盛酒容器,满足变态的性欲,这些爱莲居士却自诩清雅。

以佟忍安为例。

佟忍安的妻子拥有一双让丈夫无比迷恋的小脚,可惜她早早过世,成为了佟忍安心中的白月光。佟忍安先是看上了妻子的婢女潘嫂,也就是后来的潘妈,将其作为自己的情妇。但是潘妈虽有一双上佳小脚,且对小脚研究造诣颇深,但姿色不佳,无法满足佟忍安的色欲,终归及不上佟忍安的妻子。佟忍安虽然迷恋潘妈的小脚,可心中也是颇为遗憾。对于几位儿媳,他看中的都是她们的小脚。儿子不在的时候,他会去玩弄儿媳的小脚,藉此发泄自己变态的性欲。玩弄小脚是佟忍安基于人伦限制做出的道德让步,这几乎是佟家上下公开的秘密。

以陆达夫为例。

陆达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毫无疑问他是爱莲人士,后期却在反裹足中冲锋陷阵,用一支笔和一张嘴攻击裹足女性,大言不惭地说着冠冕堂皇的放足宣言。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第十三回

小脚女人对陆达夫的不满,一方面是她们自身对裹脚危害的认识不够,另一方面确实说明官府对于放足一事过于激进,逼迫裹脚女性不顾实际放足,不仅伤害了她们已经畸形的脚,而且还对她们的精神造成巨大的冲击,毕竟是遵循了一辈子的礼法,岂能说废就废?

        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们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们儿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玩,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时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糊涂荒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待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木不坚,大厦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没根心没底儿。

——第十三回

陆达夫,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博得名声,做样子给官府看。口口声声说裹足不好,暗地里却疯狂迷恋小脚,写反裹足的稿子前居然还要闻一闻小鞋才有动笔的劲头。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第十三回

陆达夫集中展现了清末民初上流阶层矛盾、变态、扭曲的思想。小脚作为封建男权社会的产物,自身拥有一定的圣洁性。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走向极端便催生了陆达夫这类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对小脚既充满占有欲又充满毁灭欲,二者的博弈抗衡使人疯狂。

裹脚女性

在整个裹脚事件中,受害程度最深的,正是遭遇裹脚残害的女性。裹脚不仅给女性带来身体上的伤害,而且还荼毒了整个社会的思想。男性以畸形小脚为美,女性为了迎合这种审美,不得不进行裹脚。

在小说中出现的大部分女性都是裹脚女性。女主角戈香莲自然不必说,佟府的诸位少奶奶和丫鬟婆子甚至孙辈都裹了脚,香莲的奶奶戈老婆子等老妇人一般自小裹了脚。这形形色色的裹脚女性中,有热衷裹脚者,也有痛恨裹脚者;有一生为后辈裹脚者,也有不忍为女儿裹脚者。

封建专制对人压迫的危害性正是在于思想的禁锢。那些为子孙后辈裹脚的女性,明明是社会经验丰富的成年女性,却无法判断一件事的是非,裹脚对小女孩的伤害她们都经历过,但多年以后,她们对于裹脚造成的疼痛已然麻木,轻易地便将这痛苦加诸幼女,打着为将来好婚嫁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行刽子手之事。

一旦双脚残疾,遑论出远门,便是长时间站立亦疼痛难忍。长久以来,裹足裹住的,不仅仅是女性的双脚和身体,更有其追寻自由的灵魂。难以想象,中华大地上,此前千年以来,绝大部分女性,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和奶奶,穷尽一生最远达到的不过是自家门前的街道。

以白金宝为例。

白金宝本质上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一个饱受裹脚摧残而不自知的女人。

从戈香莲嫁入佟府成为大少奶奶开始,作为二少奶奶的白金宝心里十分嫉妒戈香莲声名远扬的小脚,面上却不显,直到第一次赛脚的到来。在潘妈的帮助下,白金宝一举夺得魁首,成为佟家红人,公公佟忍安时不时便要去她房里把玩小脚。

        戈香莲赛脚一败,一跟斗栽到底儿。

        无论嘛事,往往落到底儿才明白。悬在上边发昏,吊在半截也迷糊。在佟家,脚不行,满完。这家就赛棋盘,小脚是一个个棋子儿,一步错,全盘立时变了样儿。

        白金宝气粗了。香莲刚过门子时,待她那股子客客气气劲儿全没了。好赛憋了八十年的气,一下子都撒出来。时不时,指鸡骂狗,把连勾带刺的话扔过来,香莲哪敢拾。原先不知白金宝为嘛跟她客气,现在也不知白金宝为嘛跟她犯这么大性。白金宝见这边不拾茬,性子愈顺愈狂。不知打哪弄一双八寸大鞋,俗名叫大莲船,摆在香莲门口,糟蹋香莲。香莲看得气得掉泪却不敢动。别人也不敢动。

        ……

——第六回

这一段白金宝战胜戈香莲之后的描写,同时描绘了二人的处境。一个如丧家犬,一个如领头羊,两相反衬。荣辱系于一双小脚之上,如此讽刺,如此可笑。白金宝的张扬更是夸大了小脚赢家的风光。有了公公的垂青,白金宝甚至嚣张到能欺负自家丈夫。

        佟绍华沾了光。只要在铺子里待腻了想回家,打着二少奶奶的旗号,说二少奶奶找他,挺着肚子就回来了,佟忍安也没辙。可后来,二少奶奶自己出来轰他,一回来就赶回去。本来佟绍华骑白金宝脖子上拉屎当玩,这阵子白金宝拿佟绍华当小狗儿。谁也不知二少奶奶怎么一下子对二少爷这么凶。戈香莲明白。她早早晚晚三番五次瞧见佟忍安往白金宝屋里溜。但她现在躲事都难还去招惹是非?再说家里人都围著白金宝转,知道也掖肚子里,谁说?丫头们中只桃儿待香莲好,她原是派给香莲用的,当下只要她一只脚迈进香莲屋,白金宝就叫喊桃儿去做事,两只脚很难都进来。

——第六回

可是,第二次赛脚会后,白金宝落败,公公佟忍安不再瞧得上她,她的地位转而一落千丈。白金宝为了夺权,多次出计想要击败香莲,可惜均被香莲一一化解。

直到公公佟忍安临死前,莲心失踪,白金宝急于在女儿身上扳回一城。见莲心无法裹脚,白金宝内心是窃喜的,自己的俩闺女将继承衣钵,何愁将来不把戈香莲踩在脚底下?因此她在女儿们痛苦地接受裹脚时,是激动的、骄傲的、愉悦的,对于小脚的渴望超越了对女儿的怜惜,她一心只想要报仇。

        几个丫头同时下手,把孩子们小脚丫打盆里捞出来就干。孩子们哇哇大哭,月桂抓著白金宝衣袖叫着:

        “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饶我这次吧!”

        白金宝“啪”打她一巴掌说:“这是你福气,死丫头!别人想裹还裹不成,留双大脚就绝你的根啦!”满院子人谁都明白这话是说给香莲听的。

        香莲稳稳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气是恼,表情似淡似空,好赛天后宫的娘娘,总那个样儿。只听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丫头手里裹脚条子唰唰唰响,还有潘妈哑嗓子死命喊:“紧!紧!紧!”董秋蓉哭得比美子还厉害,却不出声,浑身抽成一个儿,前襟叫泪泡得赛泼半盆水。白金宝一滴泪没有,花似的小脸满是狠笑,时不时打杏儿珠儿手里抢过裹脚条子使劲勒一勒,看意思,这辈儿仇,要下辈儿报。

——第十二回

同时,白金宝的确是一个母亲,她认为只有拥有一双好小脚才可以赢得好光彩,这也是为什么她希望女孩们早点裹脚。殊不知,正是她的愚昧,害了自己的女儿。白金宝正是大部分裹脚女性的真实写照。

以潘妈为例。

潘妈本是佟忍安妻子的随身丫头,在女主人死后跟了佟忍安,成为其一墙之隔的情妇。第五回中从她的外貌描写中可知其姿色并不突出。佟忍安留着她不仅仅是她情妇的身份,更是看重她裹出好脚的出色能力。

        方才谁也没留意,这会儿忽见大门外廊子上站一个黄脸婆子。人虽老,神气决不凡,脑袋梳着苏头橛子,油光光翘起来的小髻上,罩黑丝网套,插两朵白茉莉,一朵半开的粉红月季。身上虽是短打扮,一码黑,大褂子上的宽花边可够艳,胸前掖一块一尘不染的雪白帕子,两只小脚包得赛一对紧绷绷乌黑小粽子。鞋上任嘛装饰也没有,反倒入眼。

——第五回

潘妈出手,帮白金宝赢得了第一次赛脚,帮戈香莲赢了第二次赛脚。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精细对象。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您要肯,把您这双脚交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第六回

可潘妈终究只是一个悲惨的女人。她凭着一双小脚和裹脚的学问赢得了佟忍安的尊敬,成为佟家的管家,却一辈子只能是个地下情妇,某种意义上来说只算是佟忍安的工具。尤其是看到戈香莲在第二次赛脚会上穿上了佟忍安逝去妻子的红鞋,潘妈顿时脸色大变,强烈的嫉妒与不甘涌上她的心头,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把自己的人生囚禁在小黑屋里。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

——第八回

戈香莲能够获准踩上那一双神圣的小鞋,说明了佟忍安对戈香莲小脚的认可,潘妈从一开始救下戈香莲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潘妈明明知道自己为戈香莲打造一双绝无仅有的小脚之后,自己的地位更难保,她仍然竭尽全力保住香莲的脚呢?一方面,潘妈隐隐希望自己的功劳能得到佟忍安的关注;另一方面,潘妈本身痴迷于小脚,她对完美小脚的崇拜超越了对地位和权力的渴望,她对戈香莲说的那一句“我也为我自己”正是此意。小脚这时不再是小脚,而是一种类似图腾的信仰符号。

        潘妈冷言道:

        “您起来,您是主家,不兴给佣人跪着。再说,我又不是为您。您为您自己,我也为我自己。可都得用您这双脚。谁也别谢谁了!”

——第六回

潘妈和佟忍安是一类人,他们同样有着对小脚的疯狂崇拜。这二人连死亡都是相似的。潘妈是可怜的、可悲的。

以戈香莲为例。

香莲七岁的时候,辅一开始,奶奶要给她裹脚,她是非常抗拒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怕疼。裹脚,可是生生将除大脚趾之外的其余四趾生生掰断啊!年幼的香莲自然十分害怕,乞求奶奶不要裹。然而听了大脚丫头的一番歆羡言语后,香莲果断配合奶奶给自己裹脚,从心理上接受了裹脚。嫁入佟家让戈香莲产生了对自己小脚的骄傲之感,公公佟忍安的玩弄虽然让她又羞又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自豪,直到她在第一次赛脚会上落败,境况急转直下。

其实戈香莲在第一次赛脚之后就有了轻微的意识觉醒。第一次赛脚失败后,她的人生跌入谷底,所有人都来欺辱她,即便是自己的傻丈夫也因为自己小脚不如人要剖开自己的肚子,自己的亲奶奶闻说此事直接命归西天。所有情绪的爆发集中在潘妈给闺女起名莲心时,随口说了一句莲心的小脚丫“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戈香莲似是猛地被打醒。

 

       桃儿引香莲说话。本来这话十分勾人谈兴的,但香莲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劲,神色不对,好赛魂儿不在身上。桃儿以为她一时心思解不开,不便扰她,就去了。香莲在床边直坐到半夜,拿着闺女雪白喷香的小脚,口里不停念叨着潘妈的话:

        “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

        三更时,香莲起来插上门,打开一小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床头。上床放了脚,使裹脚条子把自己和闺女的脚捆在一块儿,这才掉着泪说:

        “闺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给这双脚丫子毁成这样,不愿再叫你也毁了!不是娘走了非拉着你不可,是娘陪你一块走呀!记着,闺女!你到了阎王殿也别冤枉你娘呀!”

——第六回

戈香莲意识到,在佟府,小脚决定了成败荣辱,小脚凌驾于一切之上。她是败者,所以她现在一无所有。但此时的戈香莲只是愤恨于自己的落败,思想并没有上升更高一层。

在佟府两次赛脚会上一度失宠后复宠使得香莲成为小脚表面的拥趸。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荣耀基于自己的一双好脚。倘若来了另一双更好的脚,自己只会被无情抛弃。无形中,戈香莲的思想开始突破原有的小脚至上的思维,她有了更深层的考量。

戈香莲后期虽然表现出对裹脚的拥护,并默认自己为“爱莲女士”,但她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有本质区别的。当时社会舆论叫嚣着放足,戈香莲在公公死后执掌佟家,一旦表现出柔弱姿态,佟家上下就会反抗她的权威。同时,家里甚至没有男性,佟家老弱孤寡必然受到欺凌。如此一来,戈香莲必然只能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压制佟家其它女性,甚至不惜同整个天足会对抗。

戈香莲之所以坚决维护佟家的表面规矩,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实际上是因为她在等。戈香莲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女儿莲心,她期盼着女儿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在佟忍安临死的时候,戈香莲天然的母性慈良战胜了冰冷的传统教条,她不惜狸猫换太子,托牛凤章将莲心暂时藏起来,以暂避裹脚之祸。谁承想,牛凤章竟然逃离家乡不知所踪。她只能扛着,扛到找回女儿为止。这也是为什么当女儿出现时,她便抱了必死的决心,自我了断。

从对女儿做出的安排可以看出,戈香莲心底是有着反抗精神的。在佟忍安逼迫孙女辈接受裹脚时,戈香莲首先萌发的是为人母的慈爱与不忍,进而决心用实际行动反抗真正的莲学拥趸,让莲心远离佟府,宁愿忍受与女儿的分离也不愿莲心裹脚。如果是同样遵循戈老婆子的想法,香莲作为裹脚的既得利益者,她应该像白金宝一样支持女儿裹脚;但实际上,香莲已经对裹脚深恶痛绝,宁愿不顾女儿未来的婚嫁也要阻止女儿裹脚。

戈香莲痛恨裹脚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

首先,小脚让戈香莲尝遍艰辛。除了身体的痛苦,还有人人可欺时精神上的耻辱。

其次,正是因为这双与婆婆神似的小脚,公公佟忍安不顾伦常,在大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就对戈香莲有不轨之举。在大儿子死后,公公光明正大的拥有了戈香莲。戈香莲穿上婆婆的红鞋,暗示着身份的转变,她通过自己的献身,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光荣。但这在封建伦常中,是耻于启齿的,是不可见光的。与公公的关系无形中给了戈香莲巨大的精神压力。

再次,戈香莲自身虽然对公公的举动不赞成,可是她是一个寡妇,在生理上是需要男性的。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这个傻子对她没有一天的呵护,反而是公公某一日在她半睡半醒之时的玩弄让她获得了快感。小脚成为了变相的性器官,成为了女性诱惑男性的器具。如果说刚开始是戈香莲不得不委身,到后来便是戈香莲自愿委身,这一巨大的转变激发了戈香莲对自身的厌恶,情感宣泄点便是那一双引她如富贵佟家的小脚。

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戈香莲前后对裹脚的情感转变,从中得以显露的,正是封建闭塞压迫下,扭曲的审美造就了扭曲的思想和行为。从全书许多细碎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香莲绝不是白金宝那样肤浅的女人,她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不管怎样,在将女儿托付给牛凤章之时,戈香莲完成了思想的升华,她于无形法庭中自我审判、自我救赎。

最后关于裹脚女性,这里不得不提及裹脚极限的代表——抱小姐。

抱小姐为何名为抱小姐?原来是因为此女脚长二寸二,无法行走,出入需得有人抱着。

        只见一个胖男人抱一个娇小女子大步来到。一个大活人再轻也七八十斤,难怪这胖男人呼呼喘粗气。看样子这就是滕三爷和滕家小姐了。几位少奶奶都当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头们上来侍候,不想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块大帕子抹汗,一边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众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干嘛抱进来?

        可谁也不管为嘛,都一窝蜂围上去看滕家小姐二寸二的脚。一看全懵住!这脚就赛打脚脖子伸出个小尖。再一弯,也就桔子瓣大小,外套鲜亮银红小鞋,精致绣满五色碎花,鞋口的花牙子,跟梳子齿一般细。不赛人穿的,倒赛特意糊的小鞋样子,可它偏偏有姿有态不残不缺,大脚趾还不时动它一动。人能把脚缠这么小,真算得上世间奇迹,不看谁也不信。

        ……

        “不瞒您说,这是少掌柜请来的,不过叫我跑跑腿,我不好推辞罢了。我是佟大爷的人,哪敢跟您捣蛋。心想也是叫您瞧个新鲜。别瞧她脚小,可小过了劲儿,站不住。走路必得人扶着,出门必得人抱着,站都站不住。京城人都称她‘抱小姐’。可别人抱不成,非她爹不可,娇着呢!那滕三爷,阔佬一个,任嘛不懂。”

        ……

        香莲说着扶她起来。谁也不知香莲用意,只见她一挽一扶与抱小姐走出前厅,下了台阶。这一走,就看出毛病来。抱小姐好比一双烂脚,沾不得地;香莲每一步都是肩随腰摆,腰随脚扭,无一步不美。

——第十回

简直难以想象,当一种审美到了极端,二寸二的脚竟成了美谈。抱小姐裹脚裹成了残疾人,她的父亲却以此为荣。这不仅仅是抱小姐个人的悲哀,更是朱门大户的悲哀,是跨越千年的女性的悲哀。愈是富贵,反而愈受裹脚的折磨,裹脚竟然进而成为身份的象征。

放脚女性

除了裹脚女性,自然有放脚女性来反衬“三寸金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香莲的女儿戈莲心,也就是第十五回中登场的天足会会长牛俊英。

莲心小时候养在佟家,被认为是裹小脚的好胚子。作者在取名方面很有意思。长着好脚的女主名为香莲,取“三寸金莲”中“莲”字;白金宝取其中“金”字;有望成就更高等级小脚的女婴,自小便取“莲心”二字,足见得其天赋。继续养在佟家缠足,莲心必然会成为下一个戈香莲,成为家族斗争的牺牲品。

        一天潘妈忽进来,抓起孩子的小脚看了看,惊讶地说:“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随后拿着吓人的鼓眼盯住香莲说:“老爷叫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莲心吧!”

——第六回

如果不是母亲戈香莲的安排,相信她的命运会截然不同。好在,四岁的她便被牛凤章抱走,成为了牛俊英。

牛俊英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受过教育,接受新思想的洗礼,痛恨裹脚对女性的残害而组织了天足会,是新青年的代表。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女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长发披肩,头顶宽沿银色软帽,帽沿插三根红鸟毛。一件连身金黄西洋短裙,裙子上缝两圈黄布做的玫瑰花。没领子露脖子,没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上一条金链儿,溜光腕子上一个金镯儿,镶满西洋钻石。裙短才到膝盖,下边光大腿,丝光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脚上一双大红高跟皮鞋,就好比躺着两朵大火苗子,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虽然这身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她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边的脖子胳膊大腿。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第十五回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涡,笑道:“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第十六回

作者对牛俊英的描写,无一不彰显出这位女性的摩登时髦。作为反裹脚的代表,她对小脚女人有一种夹杂着怜悯、反感、同情的复杂情感。一方面,是这些女性本人成为了裹脚的受害者;另一方面,仍是这些女人成为了裹脚的传承者、捍卫者,是赤裸裸的加害者。作为知识分子,牛俊英不免有一种疏离感,言谈间她表现出爽朗、善良、随性的品格,对于裹脚的戈香莲有尊重,但这尊重多少掺杂了年轻气盛和针锋相对。

不得不说,大体上牛俊英是一个趋近完美的新女性。她美丽聪慧,落落大方,有礼有节,对陈腐观念有着必胜的决心。这样一个优秀的女性,是冲破裹脚旧俗所养育而成的。牛俊英代表了新的希冀,是放足一词最好的注脚。

除了牛俊英天生没有裹过脚这样的女性放足以外,自然有裹了脚但接受新思想放足的女性,典型的有白金宝的女儿月桂。

月桂是一个行事果决有主见的女孩,二房指着她行事。这姑娘某天溜出家门上洋学堂,跟着周围的女学生一起放脚。结果,自己从小就裹的脚,一拆下裹脚布,就疼痛难忍,甚至无法继续学业,无奈之下只能跑回佟府。

        一天,忽然一个短发时髦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佟家大门。桃儿几个上去看,都失声叫起来:“二小姐回来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对,赶忙扶回屋,全家人闻声都扭出房来看月桂,月桂正扎在她娘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儿,白金宝抹泪,月兰也在旁边抹泪。吓得大伙猜她多半给洋人拐去,玩了脚失了贞。静下来,经香莲一问,嘛事没有,也没加入天足会放足会。她是随后街一个姓谢的闺女,偷偷去上女子学堂。女学生都兴放足,她倒是放了脚。香莲瞅了一眼她脚下平底大布鞋,冷冷说:

        “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您瞧,大娘……”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脚趾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脚面肿得老高。看去怪可怜。

        ……

        白金宝说:

        “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

        第二天一早,白金宝就给月桂的脚上药,拿布紧紧裹上。松了一阵子的脚,乍穿小鞋还进不去,就叫月兰找婶子董秋蓉借双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几步,觉得生,再走几步,就熟了。在院里蹓蹓真比放脚舒服听话随意自如。月兰说:

        “还是裹脚好,是不?”

        月桂想摇头,但脚得劲,就没摇头,也没点头。

——第十四回

月桂接受了新思想,可是她的脚已经放不开了。强行放脚带给月桂的是二次伤害。这是月桂的悲剧。新老思想碰撞,必然有一部分牺牲品。月兰无条件顺从家里的意见,从身体到思想都接纳了裹脚旧俗,这是她的不幸,更是她的幸运;月桂身体上离不了裹脚布,但在思想上接受了放脚,这是她的幸运,更是她的大不幸。

思想解放是瓦解封建闭塞最好的武器,月桂抓住了这柄武器,她的后辈无需经历她曾经历的伤痛。希望的曙光升起,下一代女性终于无需“裹足不前”。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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