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omatica

《Chromatica》显然不是Lady Gaga最好的专辑，我依旧固执地想为《ARTPOP》那在EDM热潮褪去的最后时刻还将私人伤痛灌注于瑰丽璀璨的流行文化解构交融的框架之中，灌注于最摇滚的内核之中，还奋不顾身地去迸发绚烂花火的姿态鼓掌，但是作为暌别流行乐坛七年交出来的作品（《Joanne》和《A Star Is Born Soundtrack》我直接忽略），这张新专辑的意义又非比寻常。

《Chromatica》很优秀吗？并不，相比她生涯前6年前的作品，她写作中的那种激进的锐利感已经消失殆尽。《Bad Romance》里她张牙舞爪地叫嚣“I want your ugly, I want your disease”，《Born This Way》的人权宣言伴随着密度极高的机械化编曲中华丽摇滚喷薄而出，《Applause》里她在诋毁质疑中无畏张扬地让你给她掌声，她的渴望、她的诉求几乎全是以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姿态呈现的。而在《Chromatica》里，她的写作叙事比以往都更温和，她选择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去讲述，而这在一些情感平川的地方就显得更无趣了。唱着“I’m a free woman”的歌者也曾高唱着“I’m my hair. It’s all the glory that I bare”，这样的对比不免让人有些唏嘘。另一个毛病就是整张专辑的制作直观的听感是四平八稳，复古house舞曲为根基却鲜有新意，《Born This Way》和《ARTPOP》中层层打磨的精细感似乎都留在她生涯的前半段，这张就显得粗糙、俗气，甚至可以说“过时”。这样看，因当处流媒时代，她将曲目时长缩减也是正确的。

《Chromatica》很不堪吗？并不，制作虽然对比以往显得平庸，但依然是饱满的。开场intro的恢弘弦乐基本确立了专辑的基调，cinematic and sentimental，随即转向坠入异星废墟的《Alice》。她迷茫、孤独，但又艰难地支撑自己去寻找。在欧陆电子打造的广阔空间感中，《Venus》行星大点兵的波澜壮阔若隐若现。《Stupid Love》disco节拍里试图抽去苦痛再用炽热无畏的stupidity填满；充盈雨水质感的《Rain On Me》直面痛苦感受痛苦，并在华丽宏伟的漫天大雨中将其变成极致的狂喜；《911》像是《Mary Jane Holland》pop another one；《Sour Candy》阴气森森的house beat做出的时髦感完全碾压《Swish Swish》；《Babylon》倒是一首很有意思的收尾，把曾经困扰自己的流言蜚语在Chromatica星球上建成秀场，月光下狂欢之时，也重回90s的黄金年代，即使戴着镣铐热舞，她也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并且她首次运用intro和interlude并将专辑分为三段式的布局——追寻、挣扎/清醒、治愈自己/普度众生，这已经尽可能地理顺了叙事脉络。

我一直感觉，《The Fame Monster》里她是怪兽之母，《Born This Way》里她是鼓舞万众的精神偶像，《ARTPOP》她是爱神维纳斯，她的表达尽管一直表露着私人化的情绪，但她始终在用各种概念包装她的情感并试图和听众搭建共情桥梁。而在《Chromatica》里，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凡人，尽管她在这片星球上引领你体验她治愈自己的旅程，但我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人，她不是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流行巨星，她是这个星球的子民，同我们一样。

但聆听《Chromatica》的过程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痛苦的体验。因为这张专辑从头到尾弥漫的渗透的翻滚的，都是痛苦。每次点开播放时，我都因不敢面对她的凄楚而退缩。我一直知道她痛苦，从《ARTPOP》滑铁卢般的失利后就知道她很痛苦，转战爵士乡村旅程也知道她很痛苦，看《Five Foot Two》也知道她很痛苦，但是听了《Chromatica》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痛苦，这是浓烈的稠密的，甚至可以说撕心裂肺的痛苦。

Act 1追寻的过程里，她虽然坚定地誓要look for wonderland，但她也没有掩饰自己所深陷的困境，甚至祈求“Take me to wonderland”，迷茫、恐惧、孤独是被偌大和痛苦包裹的，这段追寻她已经举步维艰。接着她孤立无援，渴望爱，渴望到这份爱无需伟大无需高尚，只要是爱，愚蠢也可以，因为她暗自相信爱可以治愈自己，因为她历经已经无数次的失去。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听到《Stupid Love》虽然感受到她的真诚，但对于她是否全然释放激情而感到怀疑。Chromatica星球天降大雨之后，我本以为她在dance through pain的眼泪庆典中已经收拾好心情，谁知当《Free Woman》里声名鹊起的她来到downtown，过往的阴影再次出现。她清醒着，但也知道痛苦如影随形，在这首羸弱的tropical house里她那句“This is my dance floor I fought for”唱得却像大势已去的哀叹，“I’m a free woman”的宣言此时也像是一句自我安慰。她真的勇敢地决定要成为一名自由的女性而不再为过往的痛苦自怨自艾了么？《Fun Tonight》似乎给了答案，类似《Gypsy》一样浩大的旋律下是更深层次的落寞和痛苦，借fame成名又在fame里沉沦，第二段的pre-chorus字字泣血，“I’m not having fun tonight”是和歌名背道而驰的注解，又愈发显得悲凉。

Act 2是觉醒/抗争，这是比Act 1更痛苦的过程。她开始分析自己的痛苦之源，精神压力、音乐行业的刻意物化、名与利的伤害、以往的阴影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在这一篇章里我认为她在奋力抗争，但是和痛苦的纠缠令她的痛苦更加痛苦。“I can’t see me cry again”/“My biggest enemy is me”显得有气无力，“I’m not your plastic doll”更像是stuck in the industry的怒吼，而《Sour Candy》粉墨四人搔首弄姿之后，她化身早已失去王冠的女皇孤独自语。7年前的那个诱惑地试问“Do you wanna see the girl who lives behind the aura?”的女孩已经死去，而现在她只是用冷漠的机械嗓音直白地表示自己undressing来引诱众人，甚至请求“come, come unwrap me”，苦涩和痛楚从尸体的疮口流出，sour candy其实变得更bittersweet。而后她变成enigma暗示自己也可以could mean anything, could be anything，但在痛苦在脑海里replay之后，她又陷入挣扎之中，一切都变得更加痛苦。

Act 2的痛楚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我开始怀疑Act 3她是否真的治愈了自己。Chromatica星球的概念是no one is greater than another，每个人自由平等，可以在舞池尽情宣泄。而这张专辑目前给我的感觉是这是她构建出自己的痛苦之源，并一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Act 3她听到sine from above，再把自己化作一千只鸽子去播撒爱与疗愈，但这两首中我听到的更像是来自强弩之末的强颜欢笑。她的伤口还未愈合，但还是要故作坚强站起来去鼓舞他人。所幸这段疗愈之旅终点走到了《Babylon》，我相信她在这里才是真正地kinda feeling alright，她更坦荡和自由，这是她极大可能终于脱离痛苦的那一刻，她终于有勇气说出“battle for your life”。But I wonder if it’s gonna last.

这条疗愈之旅带给我的感受始终是有所割裂的，她的痛苦是真实的，真实又硕大到淹没了她所感受到的欢愉和勇气，所以她的自我和解真的达到最好的效果了吗？看AM的采访，看到她笑着谈论《ARTPOP》“It was too soon”，看到她意识到《Joanne》做出来是为了fix her dad，看到她对于《Chromatica》每一首歌的解读，我选择相信在专辑完成的那一刻，她或许已经被治愈了，但是在整个专辑的叙事脉络中，这份healing却一直显得缥缈和不确定。这一点她是没有处理好的。

Lady Gaga一直是一个很可爱的矛盾体，她从出道开始就是借名利而上，却难以逃脱名利的掌控；她在舞台上鼓舞着人们自信大胆地去be yourself，可她自己一直是最自卑的那个；她的“My ARTPOP could mean anything”也一直因为自己是pop star的身份又不敢完全放开手脚而有所束缚；她职业生涯前半段独树一帜的Gaga美学和后半段好莱坞名人/宣传“be kind”的慈善大使的形象又形成了冲突。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Lady还是Gaga，她的能量一如既往的强大，也一如既往的可贵的真诚，热烈。所以，我也选择相信《Chromatica》是一张真诚的作品。

没有头绪地胡说八道了这么多，再来听《Chromatica》，她就是Lady Gaga，只是少了些许果敢而已。我也从昨天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也算是和自己达成了某种形式的和解。无论如何，I still choose to give her applause that she absolutely deser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