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春节记忆

鲁迅出生于1881年9月25日，1912年5月5日北漂帝都，开始写日记，时年32岁。此前他的每个年三十怎么过的已不可考，之后却是清晰可见。兹录如下，以飨诸君。

1913年2月5日（旧历腊月三十）。早上收到二弟周作人来信，上午跟朋友去古董店买了个缸豆色略有瑕疵的道光年间胆瓶，花了一块钱。下午回家路上去洋行买了饺子和麦芽糖，花了三块钱。晚上跟许寿裳一起吃了年夜饭，煮饺子，蒸鸭，火腿，还喝了绍兴黄酒。

1914年1月25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给二弟周作人寄了一封信。中午来了个朋友，下午去朋友家小憩，相携逛了一趟街。午后一个朋友来访，未遇。傍晚好友许季上送了八枚肉粽，一盘冷肉。晚上又来一个朋友，相谈至深夜，一起吃了年夜饭。

1915年2月13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让木工做了夹板七副，花了一元四角。午后去新帘子胡同拜访小舅父鲁寄湘（鲁迅小时候祖父科场舞弊案发，就跟弟弟躲在小舅父家避难，还跟小舅父女儿琴姑有过一段情。奈何琴姑属羊，鲁迅属蛇，旧时迷信羊蛇犯冲，二人无疾而终，琴姑无奈嫁作人妇，妙龄之年香消玉殒，鲁迅终身痛惜。），相对无言，略坐半小时便走了。晚上来了个朋友，送了一包饼干，两盒卷烟。鲁迅独自吃了年夜饭。

1916年2月2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上午上班，下午去街上买了点东西。好友伍仲文（南京水师学堂同学，一起留日，回国后同在教育部工作，是鲁迅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送了一盘好菜，二十个馒头。鲁迅用火炉热了当年夜饭，独自吃了。

1917年1月22日（旧历腊月二十九）。放假。上午伍仲文和许寿裳分别送了食物，下午许季上也送了食物。晚上独自吃了年夜饭，坐在桌前抄古碑，“殊无换岁之感”。

1918年2月10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上午休息，下午去琉璃厂买了两个拓片，花了两块钱。又去书店买了一套书，花了七块钱。傍晚一个朋友送了两盘好菜。晚上刘半农来，二人喝酒谈天，尽欢而散。

这一年是决定鲁迅命运之年。鲁迅这条蛰伏半生的潜龙终于要腾云而起了。刘半农是《新青年》编辑之一，由于书商对《新青年》销路表示担忧，一开始不予刊行，陈独秀等人好说歹说，方才答应试一试，遂于1月15日发行了第一期，满大街送人。刘半农跟周氏兄弟是留日时同学，同在章太炎门下学过《说文解字》，知道周氏兄弟“能写”。这年周作人也来到北京，跟鲁迅一起过年。刘半农同周氏兄弟商议，拟于《新青年》上增设《新书刊介绍》栏目，用介绍国外新书的方式引起读者注意，打开《新青年》销量。周氏兄弟说，“今年已尽，这等事，待来年”。

1919年1月31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上班，下午休息。傍晚一个好友送了两盘好菜，还有年糕和肉粽。晚上背痛，独自涂了点碘酒。

鲁迅于1918年先后在《新青年》发表了《狂人日记》《孔乙己》《我之节烈观》等爆文，迅速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条光明坦途。虽然还是独自过年，然而心境已与往年不可同日而语。

1920年2月19日（旧历腊月三十）。休假。晚上祭拜了祖先，“添菜饮酒”，还放了爆竹。好友送来柑橘和苹果各一包。

今年是周家团圆之年，也是翻身之年。周氏三兄弟把绍兴老宅卖了，在北京新街口八道湾买了一套四合院。“共计三千五百元，中保人酬金一百七十五元，修缮费不计在内”。“此院不但房间多，而且屋外空地大，适宜儿童游玩”。全家十几人济济一堂，大人小孩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这年鲁迅恰好四十岁。圣人云，四十不惑，不惑就是活明白了，知道自己要啥，而且能够得到。周家自从鲁迅十三岁时家道败落，“从小康坠入困顿”，一直苦苦挣扎，努力向上，读书，留学，工作，兄弟携手，苦心勠力，今日终于略有所成，聊以告慰父祖亡魂，所以全家人聚在一起祭了祖，还热热闹闹放了鞭炮，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

1921年2月7日（旧历腊月三十）。下午去医院探望好友兼同事徐吉轩，晚上收到胡适来信。当时《新青年》一帮创始人已经趋向分裂，胡适准备另起炉灶，商量不通之后，各自分道扬镳，这是胡适最后一次征询鲁迅意见。

1922年1月27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上班，下午逛街。

1923年2月15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上班，下午逛街。晚上爆竹声大作，失眠。

1924年2月4日（旧历腊月三十）。上午给周建人和郑振铎各寄一封信，中午收到世界语学校上个月薪水十五元。下午去北大取去年七月份薪水十八元，八月份薪水八元。跟朋友逛街，收到去年四月份教育部薪水一百八十元，买酒和饺子花了四元。晚上世界语学校又送来《中国小说史略》版税二十三元二角八分。当夜“饮酒特多”。

这年鲁迅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跟二弟周作人决裂，于1923年8月2日从八道湾搬到西城砖塔胡同。二人反目诚如许多研究者所言，绝非单纯因为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从中挑拨，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主要原因是兄弟二人三观发生了重大分歧，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趋向积极，朝着战士的方向高歌猛进，周作人却跟胡适等人搞在了一起，朝着隐士的方向退居书斋，二人渐行渐远。羽太信子只是二人分道扬镳的导火索而已。即使没有羽太信子，二人也难以继续维持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了。

鲁迅独自一人在砖塔胡同过年，心情郁闷，所以“饮酒特多”，喝的酩酊大醉。

1925年1月23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上午上班，下午去琉璃厂买王安石《百家唐诗选》八本，花了二元四角。晚上朋友送来柑橘16枚，鲫鱼两条。同事送来前年七月和八月教育部薪水一百九十八元。

除夕这天没啥可写的。倒是初一（1月24日）晚上，鲁迅写了散文《风筝》，描述他年幼时将“多病，瘦得不堪”的小弟最喜欢的风筝“撕碎，踏扁”的情景，希望得到小弟宽恕。但是小弟轻描淡写的说，完全没有这回事啊。最后作者写道，“四面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这篇文章写给谁的，不言而喻。

风筝还有一层寓意，便是即使飞得再高，都有人用一根线牵着。如果放了手，便飘得无影无踪。用它比喻周氏兄弟的关系，真是恰当不过。

1926年2月12日（旧历腊月三十）。晚上高长虹来。收到1924年1月份教育部薪水231元。

高长虹是鲁迅粉丝，同时迷恋许广平，他每隔四五天就往鲁迅家里跑，有时候一天能跑四五回，一年能跑上百次，就是为了接近许广平。当他知道许广平已经意属鲁迅，胸臆难平，遂于2015年8月忽然向鲁迅发难，声称对鲁迅感到“瘟臭”，甚至想为之“呕吐”，又称鲁迅为“思想界的先驱者”。鲁迅为之愤怒，撰文予以驳斥，两人从此交恶。

1927年2月1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上午好友送酒两瓶，饼两盒。许广平来。晚上去好友家吃年夜饭，同坐八人。

1925年10月20日，鲁迅与许广平正式确立恋爱关系。1926年8月，鲁迅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任教，许广平同车南下来到广州，担任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训育主任。1927年1月，鲁迅也来到广州，担任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兼文学系主任，许广平任他的助教。此时两人关系虽然已经明朗，但是尚未住在一起。所以许广平经常过来看鲁迅，跟鲁迅一起过年。

1928年1月22日（旧历腊月三十）。休息，下雨。下午去市里买了药和水果。晚上同周建人和许广平去电影院看了电影《疯人院》。

1927年10月30日，鲁迅和许广平正式在上海开始了同居生活，这是两人过的第一个除夕夜。鲁迅只看外国电影，对国产片毫无兴趣。即使轰动一时的国产片，他也拒绝去看。

1929年2月9日（旧历腊月三十）。下午往内山书店闲坐。

1930年1月29日（旧历腊月三十）。早上托扫街人给朋友寄了祝贺信和家具器用，贺其结婚。又送另一好友小孩衣帽，贺其生子。

1931年2月16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下午往内山书店小坐，从日本报纸上得知柔石等人遇害。晚上让王蕴如（周建人夫人）做了三个小菜，当作年夜饭。大雨。1月20日，柔石等人被捕，鲁迅举家离开寓所，前往花园庄旅馆避难，过年也在旅馆，因此需要王蕴如做饭吃。

当晚，鲁迅悲愤的写下《无题》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1932年2月5日（旧历腊月二十九）。下午，鲁迅和周建人两家老小“迁避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1月28日午夜，日军分三路突袭上海闸北，鲁迅的寓所临近战区，家宅直接受到炮火威胁。某日，一颗子弹穿过鲁迅书桌前的窗户，将写字台后面的椅子打穿。幸好鲁迅没坐在椅子上，否则子弹正好打在胸口。劫后余生，鲁迅一家遂迁入租界避难。

1933年1月25日（旧历腊月三十）。“治少许肴，邀雪峰夜饭，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弄了几个小菜，请冯雪峰一起吃了年夜饭，还买了十几个爆竹，跟儿子周海婴一起登上屋顶，放得兴高采烈。自从1930年除夕放了爆竹，中间两年都没放过，不由感慨系之。

鲁迅在1931年曾作《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除夕夜跟孩子一起放爆竹，也是一乐也。

1934年2月13日（旧历腊月三十）。下午同朋友去吃茶店饮红茶，晚上“连放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1935年2月3日（旧历腊月三十）。“买了一批花炮，夜则放之”。

1936年1月23日（旧历腊月二十九）。微雪。

鲁迅常说，“人生实苦”。纵观他的一生，孤独悲愤甚多，欢娱快乐甚少。即使像过年这样令人欢乐的节日，他也没过几个。也就是晚年和许广平在一起，有了儿子海婴，方才热热闹闹过了几个年，给他孤寂悲凉的人生增添了明媚之色。

来源：景云书房

原标题：《鲁迅笔下的春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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