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1920年代的地摊文学：纸浆杂志，美国工薪阶层的《故事会》

作者：开开开开

不知各位是否记得《低俗小说》的原文片名——“Pulp Fiction”，如果进一步查阅资料我们将发现，影片的原始片名叫作“Black Mask”。把这两条线索连起来，将指向一本1920年代的纸浆杂志（Pulp Magazine）：《Black Mask》。这也是电影的几款正式海报，为什么会做得那么像一本复古“小册子”的原因。

《黑面具》是一本诞生于美国1920年代的、专门刊登侦探故事的平民杂志，实际上，这本充满了硬汉侦探、蛇蝎美人和犯罪故事的小册子，也被视为是孕育了现代硬汉小说的“摇篮”。或许下面这张对比图更能体现二者之间的血缘关系。

不过，出于某种一厢情愿的猜想，我认为昆汀想要致敬的，并非仅仅是《黑面具》这一本杂志——就像《金刚不坏》致敬的不仅是肌肉车电影，而是一整个“Grindhouse”类型；《低俗小说》骨血里的趣味来源，或者说导演所怀念的，是一整个“纸浆”热潮，和一个不复存在的年代。

那么，“纸浆杂志”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Pulp Magzine”是一种起于十九世纪末、终于二十世纪50年代的廉价故事杂志。在电视、电影、漫画和平装书流行以前，报纸与杂志充当了人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随着基础教育的普及与识字率的上升，19世纪末期，人们对“阅读”这项娱乐活动的需求也在逐步提高。那个时候，除了精美的“精装书”，“小说”要么被印在报纸角落的“连载版块”上，要么被印在经过化学材料涂抹过的、光滑的“高档杂志”上，要么，就被印在未经加工的、充满毛边儿的廉价木浆纸上。后者即为“pulp magazine”。

不过，纸张质量的不同，并非是区别“slicks magazine”与“pulp magazine”的主要标准。既然主打“廉价”，其目标群众必然不是坐在温暖火炉旁的贵族或资产阶级，而是铁道边、柜台旁、工地上与后厨里的“劳苦大众”。而显然，大部分工薪阶层对于文笔丝滑的严肃文学没那么大的兴趣，骇人听闻的恐怖故事、离奇曲折的奇幻冒险、充满暴力的犯罪故事，才是解除疲惫、通往悠闲花园的秘密钥匙。

有了便宜的纸张与便宜的印刷技术，还得有一群“便宜的作者”撑起杂志里面“便宜的内容”。一本纸浆杂志的售价通常为10美分，版面在100P左右，每本可容纳四到五个故事。刨除成本和利润，可以支付给作家的稿费大概为“每篇0.5美分至1.25美分”。尽管薪酬低廉，但凭借“先付费再撰稿”的灵活政策，纸浆杂志还是吸引了一批尚未成名、或是急需“补贴家用”的职业作家。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有别于“高档杂志”和“精装书”的平民读物，本身就带着点“反主流”的气质。对于那些被正统出版物拒绝过的作家来说，这里无疑是最自由的创作平台：从埃德加·巴勒斯到H·G·威尔斯，从阿西莫夫到阿瑟·克拉克，雷·布莱伯利、菲利普·迪克、威廉·巴勒斯、辛克莱·刘易斯，都曾是纸浆杂志的固定作者。甚至，在他们当中，“纸浆杂志”成了一些作家发表作品的唯一平台：除了代笔和为报纸撰写专栏，H·P·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的所有小说作品，都是在纸浆杂志上发表的。

正是因为聚拢了作家，自二十世纪初期开始，不断壮大的纸浆杂志开始慢慢划分流派，逐渐产生了只针对某一类型读者的特定刊物：科幻、恐怖、冒险、侦探、谍战……毫无疑问，100年前的廉价刊物对于类型小说的划分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更不要说菲利普·马洛、人猿泰山、约翰·卡特、佐罗这些我们如今耳熟能详的角色，其实都来自于那些10美分一本的小册子。

其实，早在第一本纸浆杂志诞生以前，还有三种以刊登“哥特、奇幻”小说为主的廉价杂志可以被视为是“Pulp magazine”的前身。

一者是英国1830年代流行起来的“便士小说”（Penny dreadful），一者是维多利亚后期的“先令小说”（Shilling shocker），还有一种是1960年代的美国本土读物：“角钱小说”（Dime novels）。

有趣的时，三者都是以“钱币单位”作为自己的名称：Penny、Shilling 和 Dime都是英美货币中的最小单位，其中“Penny”指英国的“便士”，是一英镑的百分之一，相当于我们说的“一分”；“Shilling”指的是英国1971年以前用的货币单位，相当于一英镑的二十分之一；“Dime”指的是十分之一美元，即“一角”。从名称上来说，这些刊物也与以“Pulp”命名的纸浆杂志有着不谋而合的照应。

不过，在美国传奇出版人弗兰克·芒西将《阿尔戈西》（Argosy，也被译作“大船”）改版之前，还没有人将“便宜的木浆纸”、“便宜的高速印刷技术”和”“便宜的连载小说”结合起来，打造一本专为年轻工薪阶层准备的、大规模生产的杂志。

1896年，由于无力负担债务，芒西将自己几年前创办的杂志《阿尔戈西》全盘改版——不仅采用未经加工的“木浆纸”、缩小了杂志的厚度和尺寸，还去掉了所有散文、照片、新闻评论等内容，使整本杂志都为小说服务；不仅如此，芒西还开创了一种新的连载形式（有歧义，不深究）：每本杂志192页，可容纳四个故事，其中三个故事是上一期的连载（以不同进度错开），一个故事是全新的，这样就能保证每期杂志都有新的“封面故事”。

很快，芒西的创新便得到了回应：《阿尔戈西》的销售量从每月几千份变成了每月五十多万份，而接踵而来的效仿者，也为纸浆杂志的“改良”注入了更多新的基因。1903年诞生的《流行文学》（The Popular Magazine），首开纸浆“全彩封面”之先河；在它的启发下，芒西将自家的另一本杂志《全小说》（All-Story）也改成彩封，但这一时间段内，纸浆杂志封面尚未形成自己的美学体系。直到1912年，埃德加·巴勒斯的《人猿泰山》登上《全小说》封面，插画家 Clinton Pettee 为其绘制了一张极具个人特色的封图，纸浆杂志才算是在视觉上有了自己的根基。

有一种说法是，经济大萧条的发生直接催生出了纸浆的热潮——廉价的故事成为了工人阶级逃避现实的手段之一，1903年代初期，纸浆杂志的种类达150余款，销售量最好的甚至能卖到每期100万册。

在这段时间内，Pulp Magzine 的最大两个进步，一是细分出了不同的“类型”，二是在连载小说中，开始出现了“常规角色”。对此，我们将分四个小标题，介绍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四款杂志。

创刊时间：1920年4月

创刊人/主编：记者 HL Mencken 与戏剧评论家 George Jean Nathan

头牌作家：达希尔·哈米特、雷蒙德·钱德勒

前文说了，《黑面具》被誉为是孕育现代硬汉小说的摇篮，除了两位主编本身的喜好，还应归功于二人的做事方法：与多数纸浆杂志不同，Mencken 与 Nathan 愿意为优秀的作者提供极高的稿费（有时甚至高于高档杂志的普通水平）和充足的写作时间，大概这也是达希尔·哈米特一直愿意让“山姆·斯佩德”系列在《黑面具》上连载的原因之一。

更为重要的是，像“山姆”、“马洛”这样的一直出现在不同故事中的常规角色，对于流行文化开拓自己的形式来说，其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黑面具》将这一做法引入自己的杂志后，很多作家开始效仿此法，让角色穿行于自己的故事宇宙，甚至，一些出版社发明了一种“只为一个角色服务”的杂志——譬如美国卧底“Jimmy Christopher”、间谍及飞行员“G-8”、伸张正义的幽灵“The Spider”、因一场实验变成了“青铜人”的 Doc Savage。它们被统称为“英雄纸浆”（Hero Pulps），非常明显，这些杂志俨然已经成为了超英漫画的雏形。

在这些角色（或者说杂志）之中，影响最为深远的要数《暗影》（The Shadow），实际上，Bill Finger 曾在很多场合公开表示，“蝙蝠侠”的创作灵感的确来源于一些三十年代的纸浆人物。

蝙蝠侠也确实与暗影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物都出没于夜间，最主要的工作都是打击犯罪，真实的社会身份又都是城里的富有公子，面具与斗篷都是二者潜行于罪犯之中的标配打扮。不能说蝙蝠侠借鉴了暗影，但不可否认的，纸浆杂志对流行文化来说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创刊时间：1923年8月

创刊人/主编：雨果·根斯巴克

早期作家：阿西莫夫、厄休拉·勒吉恩

其实早在创立《惊奇故事》之前，以电器、无线电起家的雨果·根斯巴克就曾在1908年创办过介绍电子设备的科技杂志《现代电子学》（Modern Electrics）——尽管根斯巴克将之称为“一本客观的商品目录”，但诸多后世研究者还是在不少文段中找到了一些虚构的小说段落。

经过几年的摸索与筹备，1923年，第一本专为科幻小说打造的杂志《惊奇故事》诞生了。与此同时，在杂志封面上，根斯巴克第一次使用了“ScientiFiction”一词。作为作家的根斯巴克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修为，但作为主编的他，留给后世的最大功绩莫过于开创了一片独属科幻的沃土，使此前“漂泊不定”的科幻作家聚拢起来，并鼓励他们“以严谨、科学的态度”创作故事。此外，在根斯巴克的挖掘下，弗兰克·R·保罗为杂志所绘的一系列封面，也使得当时的科幻杂志从一众纸浆杂志的“剥削封面”中脱颖而出，为科幻视觉打下了一个较为严肃的基调。

不过，或许是由于金钱方面“过于吝啬”，《惊奇故事》未能长期留住最伟大的作者，早年曾为杂志供稿的阿西莫夫、厄休拉·勒吉恩等人有不少都另辟门道，这也间接导致了，《惊奇故事》在小说质量上其实并不算十分出众。

创刊时间：1930年1月

主编：约翰·坎贝尔

头牌作家：阿西莫夫、海因莱因、雷·布莱德利、范·沃格特

《惊骇科幻》（也作“模拟科幻小说和事实”）其实并非是从一开始就由约翰·坎贝尔主导的，1930年，眼红《惊奇故事》巨大利润的出版家威廉·克莱顿决定效仿根斯巴克，自己创办一本科幻杂志——好玩儿的是，那时约翰·坎贝尔正好在《惊奇故事》里担任固定作者。不过由于经营不善，仅过三年克莱顿便把杂志过继给了出版巨头“ Street＆Smith”。在后者的管理下，杂志逐渐走上正轨并拥有了自己固定的作者群，特别是自1937年起，坎贝尔正式担任主编后，《惊骇科幻》走向了全新的征程。

坎贝尔对旗下作者书写的小说有着明确的要求，总结起来可概括为以下几条：写真正的科学；用现实手法描写超现实题材；用“过去式”描写未来的事物；对科技和进步保持乐观态度；以理性和科学的态度描写超现实的情节。正是在他的主导下，《惊骇科幻》挖掘并培养了包括阿西莫夫、海因莱因、雷·布莱德利等一批科幻大家，一个全新的前黄金时代也由此开启。

创刊时间：1923年3月

主编：埃德温·贝尔德、法恩斯沃思·赖特

头牌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

说洛夫克拉夫特是“《诡丽幻谭》的头牌作家”其实不太准确，二代主编上位后没少给HPL脸色看。不过这笔恩怨，还得从头说起。

1923年，嗜好爱伦·坡小说的出版人J.C.汉纳伯格决心投身于纸浆事业，在从朋友那儿借了笔钱之后，汉纳伯格找来时任《侦探故事》编辑的埃德温·贝尔德担任杂志主编，就这样，鼓舞一代恐怖作家的《诡丽幻谭》创刊了。

我们知道，洛夫克拉夫特早年对自己的作品没什么信心，除了给报纸撰写专栏和新闻评论，HPL当时还从未在任何纸张上发表过自己的小说。终于，1923年，在朋友的鼓舞下，洛夫克拉夫特将自己早年的七篇小说投稿给《诡丽幻谭》——七篇全部中稿。自此开始，直到洛夫克拉夫特去世为止，其大部分小说都是在《诡丽幻谭》上发表的。

第一任主编埃德温对HPL十分友善，有时甚至到“有点仗义”的程度。据传早年HPL好友把《大衮》拿给斯特林看，对方认为“高潮不足”，写信给HPL，提出结尾应增加一段“地震”戏份。HPL看后略怒，跟埃德温吐槽，抱怨斯特林一个写诗的不懂小说——埃德温于是在《诡丽幻谭》上把《达贡》和斯特林那封信一起登了，活生生不给后者台阶下。

不过好景不长，仅在一年后，杂志便背上了4万美元的债款，这也直接导致了第一任主编埃德温被解雇。有趣的是，1924年春天，出版人曾多次前往纽约登门拜访洛夫克拉夫特，希望他能担任杂志主编。诚意满满的汉纳伯格不仅向其提供了10周的预付工资，并承诺“杂志可以向着你希望的方向改版”。然而彼时刚完婚的HPL并不希望与妻子分隔两地，汉纳伯格这才聘请了法恩斯沃思·赖特担任第二代主编。

不知是不是对HPL心存芥蒂的缘故，法恩斯沃思·赖特上台后，拒绝了HPL大量的小说，就连名篇《克苏鲁的召唤》也让其修改了多次才肯刊登，或许这多少对HPL后来的心态有所影响。但不可否认，在赖特的执政下，《诡丽幻谭》确实走向了辉煌，至少在三十年代中期以前，《诡丽》无愧为最具影响力的恐怖、奇幻杂志。

二战期间，纸张的短缺对纸浆杂志产生了致命影响，为保成本，出版人纷纷把自己杂志的价位提高，“高档杂志”与“Pulp Magazine”的差价也急剧缩小。1940年代末期，由于漫画书、平装小说与电视的普及，纸浆杂志的目标群体也渐渐转向了其他的娱乐方式。

1950年代，随着大部分纸浆杂志的停刊，一个属于廉价惊吓和朴素幻想的时代结束了。但我们知道，在恐怖、在科幻、在侦探类型中，有这样的一批廉价刊物，为所有伟大的故事提供了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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